【拾】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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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杜阿七来探望过她一次。
那天天气很好,螽羽醒得也早。起来了,把窗户和门的木栓都打开,朝外呵一口雾气,闻到厨房那儿飘来的饭菜香了。
再定睛一看,院门口门槛上背对坐着一个人。
背着个大箩筐,仰天看着什麽。
她裹好锦袍,慢慢走过去,发现那是杜阿七。
再一看,南南和另外几个小婢女正在花园里玩闹——看来是夫人授意过的。螽羽安下心来,不担心自己院子里突然出现外男会被人误会了。
于是她走到杜阿七边上,问他在看什麽?
“在数云。吴小姐,你的病怎麽样了?夫人说你还有些不舒服,起的晚些。”
“数云?数了几朵?”
“今天没什麽风,云动得很慢,但是不知不觉就变了形状,变成另一块云了。”
她从上面往下看着杜阿七的眼睛。那双眼睛像透明的宝石一样,像山间的泉水,映着蓝天。
“所以有几朵?”
“三朵。再多我就数不清楚了。”杜阿七嘿嘿一笑,站起身,把箩筐退下来给她看,“我昨天来给夫人送自家做的米糕,听夫人说吴小姐你生病了。夫人叫我给你看看这些花样,说你看了肯定觉得有趣,我就做了几个,今天带过来。”
说着,杜阿七把盖在箩筐上的稻草一层层掀起来。
一股煮熟的大米的香气飘起来,竟还是热腾腾的。
只见箩筐里装着一个蒸屉,掀开盖子,里面摆着一对对米糕抟成的小动物。
有兔子丶有小鸟丶有小猪,还有一对圆乎乎的蝈蝈。
“只是一点拿不出手的薄礼,”杜阿七挠挠头,“希望你早日康健。每种各做了豆沙馅的丶腌笋豆干馅的,看你喜欢吃甜还是咸。夫人叫我给你早点儿送来,可以当早饭趁热吃。”
螽羽忽然想起自己在这个年节收到的那些礼物。
除了夫人送的两个金镯子,老爷也派人给她送了一套金饰头面丶一只玉镯丶六匹云锦。
可那能算是老爷精心送她的礼物麽?
大户人家什麽也不缺,做“夫人”的有“三金”,做“妾”的也能分得“一金”。
不过如此而已。
但其实又有什麽不好呢?
——螽羽的病快要大好了,夫人总催她多走动走动。可年节里每天亲戚往来不断,都是些陌生人,老爷又时常不在家,螽羽提不起什麽精神,整日里只想缩在炉火旁边取暖打盹。夫人老爷也就由着她。
这日子太闲适,螽羽总觉得像是偷来的一般。
从前沦落青楼时,老鸨和姐姐们常说起那些被赎身为妾的同伴们的故事,螽羽知道,达官贵人买了姬妾,是要她们在府上招待贵客丶吟风弄月的——
这是闺秀妻女做不到的事,也才是她们这种女子的价值。
彼时当她发现自己再怎麽为自己争取,也不过是去做人前摆弄的玩物时,她一度想要自尽。可终究她不敢死。她只能劝说自己接受。
而在如今这个家里,她似乎不用再担心那些事了。
螽羽许久没唱小曲,许多艳词都已背不出来了,倒是清楚记得豆子该什麽时候种下去什麽时候施肥丶记得熏腊鸡怎麽腌制怎麽熏烤……
杜阿七送来的米糕,也十分可口。
“太太还叫我给您理一理围墙的瓦。”说着,杜阿七就从院外边一件件搬进来备好的瓦片丶梯子,麻利地检查起围墙来。
“怎麽还麻烦你来?”
“也是没办法,这会儿谁来修瓦呀。要全都重换一遍,得等到正月过了太太请瓦匠来做。我只是趁机赚点碎钱嘛。”
杜阿七一边说,一边已经搭好梯子爬上去,朝四周望一望。
“哎哟,还真是被踩碎了不少块呢……”
螽羽坐在屋子里吃米糕,看青年爬到高高的围墙上,站稳後舒展胳膊伸了个懒腰,他背後就是碧蓝的天。
那光景很美,不是画里丶诗里的美,是一种螽羽从前没有见过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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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过完,螽羽的温邪寒症总算养好了。
可老爷也要走了。
挑个良辰吉日,在祠堂里宴请跟着做生意的商队吃过饭,拜过祖宗神仙,磕三个头,便引着车马踏上大道,一路往北去了。
老爷虽说走了,年节也过完了,这张府里倒并不闲下来,反而越发忙碌。
本地山民多以采摘种植草药为生,张佑海从前也是做草药买卖起家。论起买收草药丶制作草药丶存储草药丶运输草药,各个环节都有门道,许多事夫人是亲自监督的;加之张佑海在县城里丶省城里都有商铺钱庄生意,每月夫人也需坐镇查账;又在本乡置办不少地産,佃户们是否按农时播种丶有无遇到困难,夫人身为主母也要看顾起来丶主持公道……
这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从早到晚也做不完,比螽羽先前所想象的要繁杂上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