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看着她,歪了歪头,擡起胳膊摸她的脸:“你身上都是脏血……”
“不打紧的,太太,让我伺候您——照顾您。”
“没被我吓坏吧,身子有没有不舒服?”夫人的声音很哑,很轻。
“没有不舒服。我刚给您煮了鸡汤呢,等您沐浴完伺候您喝。”螽羽这才又想起什麽来,忙道,“孩子也很好。见了您高兴,在肚子拍我,叫我代他向您问好。”
夫人笑了:“你总说这些哄我。”
螽羽眼里有更多泪水要涌出来。
可她已经哭得太多了,眼睛已经干了。
夫人从热水里站起来,披着淋淋漓漓的水珠,伸手解她的腰带:“你也洗洗。洗完了陪我躺着歇息……你也很累了,是不是?”
螽羽脱了衣衫。
白皙的皮肤上,干涸的血水顺着肌理蜿蜒,像油彩滴进笔洗里散开,像残留在砚台里的墨痕。哪怕身上尽是血水汗水丶鸡屎泥渍丶油烟草灰的脏污,她仍是个美人——她从夫人看她的眼神里能明白这点,夫人看她时,依然是满眼怜爱。
她的小腹已微微鼓起,里头睡着她如今最宝贝的东西。
她期望夫人也能把这块血肉当做宝贝。她只能期望用这东西来求得夫人的垂怜。
她是一件艺术品,被娇生惯养收起来,从来毋需做决定,也不被允许做决定。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知道。
夫人用丝布做的柔软的毛巾细细替她擦净了脸。
让她转过去,替她擦背。
擦着擦着,慢慢停了。原来是把头靠在她肩上,就这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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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南南一起扶着夫人回她自己屋里,哄着她重新入睡後,螽羽起身换上干净体面的衣服,吩咐侍女把二左管事叫到後院来。
她与胡二左说了如今府里的盗窃之风,要他留心抓个“人赃并获”的典型,揪出来杀鸡儆猴。
“如今太太回来了,身子要好好将养,切莫让太太劳了心丶寒了心。我自知不配打理家事,唯有烦请胡管事费神出力。”
“太太现在这样……往後还不知怎麽办。”胡二左一贯是摆着和善平静的面色,如今却也显得犹疑不安起来,竟说出这样的话。
螽羽的指甲在掌心掐了掐,道:“怕什麽?现在多的是事情要做,哪里就是怕的时候了。你去打听清楚,现在外头究竟有哪些风言风语,也要同京城的商铺多做联络,弄清朝廷的意思;还有要紧的,趁这个机会把老爷从前合作共事之人的行事态度记下来,往後究竟是‘避祸’是‘算账’,太太自然会一一过目着手。”
“门外早已挤满了人,寄过来的信笺更是雪片般数都数不清……”
“对外人说的话我们不能算数,只得等太太好起来。可府上的人也不该闲着。一闲下来便心慌生乱,反招惹麻烦,一心尽是钻研从张府捞钱卷财丶另觅高枝。依我看,若来的人是从前跟在老爷近处办事的,需请进屋来好生安置,也方便请教——眼下需得张罗人将那些来信一张张整理清楚,也至少要把省内各家看得住的店铺账册好生管教起来,切莫在这时候惫懒懈怠了,免叫外头觉得张府已经没了主人样子。”
她不再说吉利话了。
她不知自己脸上是什麽表情,只是嘴巴一张一合继续说下去:“这是对外。对内,张家那麽多人指着老爷的营生,亲眷们更是关切张府如今景况;可老爷毕竟子嗣单薄,这时候反是亲戚不可尽信了……节礼规矩要照常例来办,不可敷衍了事的。另外,老爷的丧仪……”
说到这,螽羽嗓子哑了。
老爷的尸骨如今在何处呢?或许夫人是知道的。
夫人到底不通人事,恐怕不理解“尸骨归乡”的意义,不理解“丧仪葬礼”在凡世的重要性。且不提孝悌礼法,便是说些势利眼儿的实话:张老爷是“风光大葬”还是被“挫骨扬灰”“曝尸荒野”,这在外人看来是截然不同的,也将会决定外人如何看待张府的境况——
越是疲虚之际,越不能失了架势,不然立马就会被人欺负了去。这道理,螽羽多少是明白的。
人死不能复生,可活人的日子总归要继续下去。
念及此,螽羽忽又想到:胡六右管事的似乎没有跟着太太回来。至今未听得他的消息。
又想起昨夜太太回来时的样子,体无完肤丶遍体鳞伤,已是疯魔了……
——恐怕……
她心里轰的一下,再次擡了眼去看南南和胡二左那面如死灰的神情,顿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难堪。
——她到底是身外人,却大言不惭说着主子才配说的话。
胡二左对上了她的视线,只是点点头:“姨奶奶说的是。有些事情是老奴思虑不周,幸亏姨奶奶提点。”
螽羽讷讷道:“不过是些妇道人家没见识的胡话。你们之後需得去请示了太太才好办事……”
“我们还没感谢您照顾太太。”胡二左止住她的无措,笑着说。
听了这话,螽羽一怔。
南南也走过来,挽起她的胳膊,冲她鼓起脸笑笑。
天似乎总算要晴起来了,阳光从云霭的缝隙间落下来,落在这方小小的院子里。
螽羽掐住掌心的手指松开来——已是紧得有些发麻了。
正待要说些什麽,忽然有门童跑进院子里,边跑边喊道:“钦差大臣!朝廷的钦差大臣来了,说要宣见太太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