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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小胡开始了一段漫长的冒险。
她换了三家经纪公司,其中不乏对她寄予厚望的领导,甚至想办法为她办理身份证明。她没有特长,孵化团队为她规划了许多方向,她学唱歌丶学跳舞,在直播间当直播助理,在直播间当主播,在综艺里做背景板,在网剧里客串丫鬟。
後来她又不知怎麽被引荐给一位明星做助理兼“营业闺蜜”,她觉得有趣,立刻将“网红偶像”的职业规划抛诸脑後,毅然踏上新赛道。然而因为无法做到24小时随叫随到配合营业,她很快被踢皮球到经纪公司後勤部门。
不久之後,通过同事的朋友的朋友认识了一个演话剧的小演员,被介绍到剧院做行政。由于长得漂亮,她被安排接待演员,在几次接待後很快被一个导演看中“独特的气质”,推荐给一家私人艺术馆做行为艺术演员,她有时候表演石膏雕像,有时候表演大理石,有时候表演油画,有时候给艺术家举香薰盘子。
私人艺术馆的老板在几个月後破産,她跟着上司跳槽到一家与政府部门合作颇多的活动公司,在一次活动中被一个官员暗示包养,然而她没有真正理解,导致在稀里糊涂住进官员家中後与五六个男人女人上演情感纠葛大戏……
所有事情都在一年内发生,快速丶奇怪得不可思议。
一切都太快,快得足够好。
她应接不暇丶无暇思考丶思虑不周,于是只管跟着漩涡里的波浪被推着走啊走。
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她渐渐不那麽容易害怕了。她发现自己用双脚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就像从前迈动四条腿走在深谷的溪流边。
她可以轻轻松松跑起来,为了达成别人布置的任务,她可以短暂无视恐惧与怯懦。
她想,原来做人并不难。
或许难的其实是寻找“自己想做一个怎样的人”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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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时候会突然迷失在人群川流不息的街头。
手机里信息嘟嘟响个不停,大楼上的荧幕里蹦出她参与过的项目的宣传视频。她望着周身的一切,感到迷茫。甚至比从前只是围绕着慧明逡巡丶乞食丶求欢时的日子还要迷茫。
好在大多数时候她忙到没有空闲迷茫。
一放假,她就想着约大吴出来吃饭聊天。
一般而言,邀约三次大吴出来一次。
大吴坐在她身边,她依偎着她的胳膊,大吴一边吃冰淇淋一边摊手说:“对不起啦,我要陪爸爸妈妈吃饭丶要陪朋友丶要陪对象,还要见老同学丶要和同事社交……而我只有两天双休。甚至有时候单休。”
“你这麽忙,肯定不会寂寞了?”
“寂寞?为什麽这麽说,你觉得寂寞吗?你比我忙一百倍,整天像个车轱辘一样连轴转,你问我还是不如问问自己。”
“你怎麽不回答我?”
“哦,我也很寂寞的。”
“怎麽会呢?”
“就是会的。人就是很容易寂寞的。”
7。
又是一个春去秋来的轮回。
春天开玉兰花的时候,他折下来一枝插在房间中的瓷瓶里。晚上回房间时发现已经不见踪影。他知道是被小胡拿去玩了。
後来慧明在一个艺术展的介绍图册里看到了那根玉兰花的枝。
被封在滴胶里变成纸般的样子,被涂成水泥颜色的表演者拈在指间。
他去了那个艺术展。
他站在老街上,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他看到小胡站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被灰色的颜料染色,当她闭上眼皮时,浑身上下除了灰色什麽颜色也没有。她脸上有种习以为常的神情,但眼睛却仍像孩子一样忍不住不停地左顾右盼,流露出一串串惊惶丶不安的闪烁的光点。
他最终没有推门进去。小胡也没有看见他。
他折回身,沿着城市中心老区蜿蜒的街道慢慢地走。
慧明很久没有下山进城。山上比城里冷许多,鸡爪槭的叶子已经变红,清晨的银杏叶挂着月光般薄薄的霜。而城里的风甚至还带着夏末温热的气味,咖啡丶面包丶煮熟的卤味的肉香,小狗在散步,弹民谣的青年抱着吉他靠在路灯旁。
这里并不是能够轻易接纳他的地方。
这里似乎也没有真正接纳那个孩童般惊惶的她。
那天晚上小胡正好来找他。他抱着她,抚摸她红色的头发。
她又在哭了。但是问她为什麽哭,她说不清楚。
慧明做了个梦,梦到去年秋天的时候,林业局景区管理部门的人在寺庙周围布了笼子。
庙里很吵闹,许多游客聚集在妙贤菩萨殿後面的花园里。他挤过人群去看,看到了被捕兽笼关住的狐狸。
林业局的人已经到了。他看着他们走过来,要把狐狸装到车上带走。
他上去抱住那只笼子,引起游客的惊呼。他问他们要把它送到哪里去。那些穿着制服的人嘴巴一开一合像鱼,在嘈杂的人声里,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