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青拉开帷子,走下马车。前来接待的官员见了,忙要赶来扶他,却被他摆手拒绝。萧望川紧随其後,也跟着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换下那身烫金色的曳撒,转而套上了件白衣广袖,交襟处点缀简单的水墨刺绣,如画般洋洋洒洒自上而下铺洒开来,袖口处别出心裁地圈了层金边,宛若一弯新月。云纹银白长绸环带束腰,下头还得坠上一块玉,玉是暖玉,色泽手感均为上佳。
那条花色发绳自然也不会被留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顶玉制垂冠。若说上身行头的萧望川还像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那麽这番打扮下的他倒像是个真切的谪仙人了。
沈容青还是那身青白色的道袍,他的气质本就出衆,哪怕不多加装饰,也不会叫人低看去一眼。
人如其声,前来迎接的官员果真也是个年事不高的俊俏郎君,但白璧微瑕,他下身有疾,彼时正坐于轮椅上。
萧望川本还当自己那便宜弟弟瞧不起他,怎麽偏生安排了个残疾来给他下马威,但见那男子神情自若,举止大方,又不由得高看了他一眼,更遑论来人身着一身绯色官服,他虽不精史学,也该懂得,能穿上这种颜色的官员,想来在朝廷中的地位也只高不低,观这男子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成就,其才学怕是叫旁人望尘莫及。
“敝人族姓林,单名一个深字,两位仙长舟车劳顿,陛下虽思亲心切,却又日夜忧心兄长此行劳累,便特命敝人引二位仙长先去小息一番。”
林深朝着萧沈二人拱手行礼。
“有劳。”沈容青也回以一礼。
“请。”将手一扬,林深示意他们上自己的马车。
真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先前他们在幽州租的马车已经算是那里顶好的了,但和这京官的车马相比,就真可以说是天上地下了。
首先是大,光是两坐板间的车底就足以躺上两个壮汉还能有馀;其次是香,扑鼻而来的沉香味强势地充斥了一整个鼻腔,醇厚韵永,教人痴醉;最後是精,坐板上早被人细心地铺上了层厚褥子,坐上去又柔软又暖和,旁侧还备好了木匣子,抽开来便可瞧见各类果脯糕点,想来都是近些时候京城里流行的口味。
这一番招待,不可谓不用心,只是沈容青一路走来,所见皆是灾民的惨状,他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因此这软垫反叫他如坐针毡,心中堵得紧。
萧望川面上不显,但心里自然也是不悦的。
林深早就在官场中混成了人精,打从见到沈容青的打扮起他就知道自己这番作为着实是南辕北辙,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好在亡羊补牢,未为晚已。
趁着两位仙长入车的时候,他转而告诉贴身的小厮,叫他快马加鞭地赶回去把府里那些後来布好的装饰统统收回去,再叫後厨将菜样做的简单些,别叫人看出奢靡气来。
他多说了两句,沈容青见他久不上车,还当是因他腿脚不便,上车多有麻烦,便又拉了帷子,探出身来想要搭一把手。
“那就承仙长好意了。”林深没有拒绝,回以一笑报之,待沈容青抱起他的轮椅时他又看似无意地提说起。
“陛下已为江南灾荒一事殚精竭虑多时,敝人思及仙长辛劳,自作聪明布下如此安排,但见二位仙长如此清风明月之恣,恐不爽鄙人之愚,此为鄙人之过也,仙长怪罪。”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林深这个级别的笑脸,听了这话沈容青先前刚生的那点火气也都消了个干净,连带着对梁国人皇的印象也好上了不少。
虽说带着个轮椅,但抱在手中却也没有多少分量,座上之人的体轻可想而知。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沈容青不由得又高看了林深两分。
入座後,林深也没闲着,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打开了话匣子。
梁皇在信物中指名道姓邀请入宫的只有萧望川一人,凭其与梁皇眉目间的几分相像,林深率先辨出了他的身份,如此便不由得好奇起了沈容青的身份。
“不知仙长法号是何?听仙长口音竟是有这京城的味道。”
先前自然是没有的,但沈容青到底从小是在这梁国国内,他生父关南侯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比起萧望川,他对此地的感情更是深厚许多。大抵是这段日子游历下来,见景生情,竟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自己的言语间又悄无声息地染上了几分故国的味道。
“法号尚未取得,不敢当一声仙长,不才姓沈,字函周。”沈容青的表情一下子松懈开来。
“沈函周……沈函周……”林深垂眸,若有所思状,而後陡然擡起头来,激动地看向沈容青。
“仙长可是关南侯之子,少将军沈容青?!”
沈容青有些意外,毕竟自他随师父入山後少说也已过了百年馀二十载,别说是他的同辈,就是晚辈也早都入土为灰了,实在没想到还能有人能认出他来。
林深喜色难掩,接着说道。
“仙长许是不记得了,敝人祖父曾是关南侯麾下一士卒,因着受了关南侯的恩情才有了後来的显达。祖父生前常提起少将军,说少将军胆识过人,来日定能有一番作为,他……他还当少将军也缢在了那场祸乱中,每每与鄙人聊及少将军与关南侯,总不免泣下沾襟。若祖父尚存人世,见少将军安然无恙,还出落得如此一表人才,想必离去时也能少些遗憾。”
光是说着林深便已红了眼眶,但临了又怕扫了前人的兴,于是立马把情绪收整好,敛出个笑来。
闻言,沈容青这才细细地端详起林深的长相,脑内回忆翻涌,不多时竟真对上了一张脸,那士卒年岁也并不大,却总爱装老成,同他亦是交情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