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带篇
唐珏把陈簇带回了家。
这个家当然不是他爸的盘踞地,而是他母亲名下的房産,自她去世後,下人们都被遣散出去,平时也只剩他一个人在这房子里游荡丶睡觉。
院子里荒草丛生,爬山虎攀了半壁墙,远看有一丝破败枯寂。
进了门,唐珏径直走到桌子旁倒水。
窗户透进来的月光朦胧晦暗,水溅到杯底撞击声异常清晰。
好安静。
陈簇拽着身上外套过长的袖子,站立在离他稍远的一端。来到陌生环境的无措感将她包围,未知丶恐惧,乃至担心自己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唐珏吞咽下水,思绪混乱飘忽,馀光瞥向形同木偶一动不动的陈簇,又快速收回视线,握住水杯的手微微发抖。一时冲动,头脑发热,他此时根本不能理解自己为什麽要把她带回来。
这是半个小时前的唐珏做出的决定,但现在他後悔了。他希望多喝些冷水能让大脑变清醒一点,这里可不是什麽失足少女收容所,大冷天一个有残缺的小姑娘还要穿那麽单薄的裙子,掰脚趾头也能想到八成是被当成礼物打包送人了。只不过,阴差阳错上错车,这才凑巧被他碰见。
唐珏盘算着该把她送哪儿合适,他连只狗都养不好,更别提养这一个大活人了,会痛会哭,虽然哑巴是挺让人省心的,但那双眼珠子看着就跟会说话似的。一路上瞅着他身上的外套,唐珏再笨也能察觉出对方冷了。
要不送警察局吧。
几杯水下肚,唐珏打定主意,插着口袋转过头去找陈簇,却发现对方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
眼皮子不禁跳了跳。
“小哑巴,你人呢?”他喊道。
“呀,别不说话。”此话一出,他便知自己又犯了蠢,呸了一口,心道麻烦,抓着扶手几步并作一步跨了上去,怕她因为好奇,不打招呼先上楼。
“烦死了。”然而就在这时,唐珏脖颈一凉,摸了摸,“不对,哪来的冷风?”
他出门前明明把门窗都给关上了。
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只见客厅连通後院的门有道缝隙,纱帘随风飘起。
很明显是有人出去了,唐珏快速下楼,跑过去拉开玻璃门,沿着外走廊找。
浅雪附在树枝上,开出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这样的场景对他而言,司空见惯,没什麽好看的。
陈簇听到动静,从角落里跑了出来,她手上还举着未燃尽的烟花棒——这本来是放在走廊上,旁边还贴心地放置了打火机,像是在诱惑她来玩。
唐珏先看到了远处星星点点的花火,然後是一个模糊的小人。
两眼相对。
“你乱跑什麽?”唐珏略微急促的脚步踩在木板上,像咚咚咚的心跳声。
他如一块巨大的阴影向陈簇头上压了下来。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根挥舞的烟花棒。
迸溅出的火星子撕扯开这片极具压迫的阴影,逐渐浮现出几个具象的字。
虽然一闪而过,只停留了片刻,但仍旧依稀可辨。
「对不起」
还有火光背後灿烂如星的眸子,专注地盯着他。
唐珏眼皮子又开始不听话地跳起来,心跟着漏跳了一拍。
“你在这干嘛?”
陈簇把手中的烟花棒塞给他,他攥紧的手指很容易就被掰开,但滑稽的是,接过的那一瞬,烟花也彻底熄了。
唐珏把熄灭的烟花棒扔到走廊上,不甘心似的,用脚碾了几下,嘴里嘟囔着“切,小孩子才爱玩。”
但下一刻,当陈簇又将一根烟花棒递来时,他还是诚实地接过了。
两个人坐在走廊的木板上,双腿微微荡,大团大团的云在夜幕上缓慢挪动,但看起来却并不吃力。
烟花棒点燃带来的白烟和唐珏说话冒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彼此缠绕向上飘去。
平常,他绝对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但今晚却意外地産生了倾诉欲,说了好多这段时间一直藏在心底的话,可能是因为对象是“哑巴”的关系,乱说话丶说错话也好,碍于生理的限制,对方也说不出去,只能听着。然後,和他一起守护他的秘密。
他谈到了这栋房子,自然而然地,也提起了自己的母亲。
“两年前去世的……啊,原来有两年了,时间过得好快。她很温柔,是我见过最温柔最有耐心的人,没有人会比她更好。”
「你爸呢?」
唐珏忽地嘴角下撇,就着陈簇手中的烟花棒在空气中画了一个要呕吐的表情。
“他公务繁忙,哪儿有空管我的闲事。椿州各处飞,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对我妈也不上心,僞君子一个,沽名钓誉,眼里在乎的都是很虚的东西。”沉默了会儿,唐珏话题一转,推了推陈簇的肩膀,“喂,那你呢?”
「妈妈也…」写到一半的时候,烟花棒断了,陈簇重新点了一根。但风有些大,打火机啪地亮起火苗,转眼间被吹灭。
唐珏双手聚拢在点火口,挨近陈簇,想要把风给挡住,来来回回试了好几遍,仍不肯换位置,在原地摆弄,带着一意孤行的执拗。
终于,当火光在掌心成功绽放的时候,陈簇剩下的话被展露了出来。
「不在了」
唐珏没想到,努力了这麽久的下半句竟然会是这个,他茫然地看了看陈簇,又看看半空中逐渐消失的字,喉咙似乎被什麽堵住,刺痛又难受。
和他不同,陈簇的眼睛里没有思念,脸上是近乎麻木的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