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一)
顾若知道自己的坐姿十分不健康,扭曲的姿势会压迫脊柱与肌肉,但她胃里正在进行的翻江倒海让她没有别的选择。她慢慢将自己在後座上蜷成一个虾米,在热气吹拂下慢慢松弛下来,闭上眼。
她不喜欢这样直接的热风,身体倒还是人类的身体,有人类该有的反应。冰冷的身体慢慢热起来,甚至热得她出了汗……然而热汗又慢慢冷下来,让她手脚上覆盖了一层令人粘腻的不适。
汗津津的,最里层打底的棉毛衫被汗水濡湿,紧紧贴在她背上,抽走了才积蓄一点的热量。
在这样的冷热交替中,她眼皮紧闭,迷迷糊糊陷入了不太安稳的睡眠。
然而连这一点可怜的丶并不安稳的睡眠也很快就被剥夺,一直沉默开车的顾父上了高速,忽然出声问她:“在学校里过得怎麽样,还习惯吗?”
顾若感觉自己的眼皮好像被粘住了,怎麽都睁不开,半梦半醒地含糊回答:“……不太好,k市吃得太辣了……四年了我也不习惯……而且……那边好干……我又长闭口了……太辣了……吃不了丶不好吃……读研和本科不太一样……”
“嗯。”顾父不咸不淡继续问,“下次自己注意找找合适自己吃的饭菜,你在k市待了四年多了,应该自己清楚。同学呢?同学都怎麽样?”
顾若依旧迷迷糊糊地回答:“……不熟……三分之一是本科就认识的,但我和他们……关系一般……外校的我就……更不认识了……”
“没想过怎麽打好同学关系?”
顾若已经被顾父的问题问得有些烦了,将自己埋在靠垫里,等顾父又问了一遍才低声道:“……又不是一个导师的同门,打好关系……图什麽……烦……”
“嗯。”顾父的声音里听不出什麽情绪,继续问:“不想就不想吧,有没有新认识什麽的人还不错的男生?同门,或者同校……的学长学弟?你们班上有联谊麽,我记得你本科的时候,是有的。”
昏昏欲睡的顾若一下子清醒了,“噌”地坐直身子,用有些嘶哑的声音断然否决:“没有!谁有空和他们搅在一起,忙导师布置的任务都来不及!你以为我在学校里很闲吗!”
这态度属实不太好,但顾父仿佛没听见一样——或者他主动过滤了女儿话语中的抵触情绪,道:“你年纪也不小了,等读完硕士也二十六了……再不找对象,就该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别学你姐那样,三十多才结婚,生个孩子落下一身病……就算这两年你还要读书不考虑结婚,也该相看相看,定下来了。”
顾若有个堂姐,三十一岁才结婚,在顾家这些亲戚眼里是不折不扣的晚婚族。结婚第二年备孕时查出子宫肌瘤,後来好不容易调养好了怀上了孩子,孕期排异反应严重,长了一身湿疹,到了预産期又难産,为了生这一个孩子可谓吃尽了苦头,现在却成了顾父的话柄。
“什麽意思?!”顾若从脚趾一直凉到心口,只觉得虽然车内暖风吹拂,她背上却出了一身冷汗,粘哒哒的贴在皮肤上,又冷又热。
“顾若,你要是自己找不到合适的,或者不好意思去找,我和你妈,还有你奶奶,就都要帮你看起来了。你还年轻,生了孩子恢复也快,不然以後工作了生孩子就更难了。我和你妈年纪也还不大,退休了还有精力帮你看孩子……要是学你姐那样,就是自讨苦吃,两头落不到好。”
顾父的声音不咸不淡,怎麽听都是十足为顾若考虑。
顾若几乎要尖叫起来,如果不是在车上,她可能当场会和顾父大吵一架:“我早就说过我讨厌男人!姐姐生孩子遇到这麽多情况和她年纪也没有关系!你少扯这些僞科学!”
她早该想到,连女儿第一次出远门,从h市千里迢迢前往k市,却连送到机场都不愿意的人,怎麽会天上下红雨忽然来接机?事出反常必有妖。
顾若还感冒着,声音也哑了,一大声说话就破音,让她反抗的声音更像是某种野兽濒死前的嘶鸣,十分刺耳。
顾父这才有点反应,只是这反应更让顾若心寒:“感冒了?一个人在外就不懂照顾自己,你不找对象,难道以後还指望我和你妈照顾你一辈子?我们总会老的。要是以後生了病,结了婚才有个人能互相照应。”
“我说了我不找我不结婚!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咳丶咳咳!”
她剧烈咳嗽起来,干渴与瘙痒再次霸占了她的上呼吸道,与她昏沉而弥散着钝痛的大脑一起,让她痛不欲生。
“你看,我就说,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照顾不好自己。”顾父语重心长,似乎还有某种微妙的怜悯,“你还年轻,以後你就知道,人总是要结婚,要成家,要有个伴的。不成家不结婚啊,永远都是孩子,以後你就懂了。”
顾若伏在靠垫上,一丝丝过热的气流被她攫取进入肺部,她不敢大口吸气。咳嗽慢慢平复,她却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连最後一丝气力也被抽离出她的身体了。
她……即使离开故乡千里,也无力反抗。
……
顾若在昏沉中回到家,浑浑噩噩拖着行李上楼。顾母烧得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吸引不了她,她进卧室,反锁房门,连衣服也没换就钻进了被窝,将整张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慢慢被洇湿了一个角落,她伏着,被子下拱起一大块,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手机响了一声後再未响起,顾若忘记给它充电,所以它因为没电而自动关机了。
她又睡着了,过度的热量让她的睡眠变得十分脆弱又难捱。汗水被闷在衣物下被子里,散不出去,也将顾若困在了醒不过来的梦魇里。
梦境是凌乱的,顾若分不清自己做了什麽梦,只本能地想要逃离。被禁锢的躯体动弹不得,她口中不安地发出各种含糊不清的呓语。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过了一秒,她“听”到有人正发出低弱的声音在呼唤她,她感到有人推着自己的肩膀,将身上的禁锢重压挪走,将自己从无边热海中剥离出来。
“……若若,若若……”
“醒一醒,别睡了,吃口饭再睡……”
“若若……”
“……好烫。”
她艰难地将仿佛被胶水粘上的眼皮掀开,因为尚未聚焦,一切景观在她眼中都模糊不清。她看到有人坐在床头,伸出一只手触碰自己的额头,轻声说:“若若,你不能再睡了,先吃饭,要睡也吃了饭再睡。唉,怎麽烧成了这个样子……你吃口饭,妈妈去拿药,乖啊。”
床上小桌上摆了一张绝对称不上小的餐盘,一只碗里装了还冒着蒸蒸热气的白米饭,一只碗里各色菜肴几乎堆到冒尖,最後一只碗里,清淡的紫菜蛋花汤表面浮着一层清亮的水光。
顾若试着擡了擡手,从背到肩再到胳膊肘,无一不是酸软无力。哪怕只是一双筷子,那双无力的手也握不住,更不用说自己进食。
顾母又进来了,手上除了药,还搭了两条湿毛巾。她见顾若只是虚捏着筷子,饭菜一口没动,摸了摸额头问道:“没力气啊?”
反应迟缓的顾若片刻後才点点头,低声说:“妈妈,我不想吃,我没胃口。”
“人怎麽能不吃饭呢,”顾母叹口气,拿了勺子舀起半勺饭菜,哄着顾若开口,“来,多少吃一点,吃了饭病才能好,啊——”
像哄小孩一样。
被哄的顾若还是老老实实张开了嘴,或许是因为发烧,进嘴的食物显得淡而无味。她嚼了两口,没说话,眼眶先红了一圈。
“怎麽啦。”顾母又舀起一勺饭菜,搁在碗沿等它凉到适宜入口的温度,温声说,“回来的时候,你爸又说什麽啦?”
顾若咽下口中温热无味的食物,沉默着摇摇头,然而一滴水珠从泛红的皮肤上滑落,然後又是一滴,接连不断。牙龈与咽喉酸涩得要命,让她根本张不开口,说不出话。顾母不催她,只是将已经不再滚烫的食物送到她唇边:“来,再吃一口,吃完了饭好吃药,渴了就喝口汤。”
顾若张嘴张得很困难,艰难地将这口饭送入口中,她在一片安静中开口:“他要我去相亲。他……这麽着急把我嫁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