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昔日与嬴政(始皇帝)议事的场景,想起自己当年对帝国法治与统一的忠诚,也想起年少时随同荀子学业、立志匡扶天下的理想。这些记忆在脑海中争相闪现,最终汇成一股无法言喻的悲痛——大秦的根基终究倾覆,他李斯亦难逃宿命的束缚。
灰蒙的天幕下,风声猎猎。李斯缓慢垂下头,唇角却扯出一抹极淡极苦涩的笑,似是自嘲,也似是对天地命数的怆然。他凝视脚边飞扬的沙尘,忽而听到刽子手走近的脚步声。他没有挣扎,只在喉间出一声近乎呜咽的低叹:
“天下,终究要大乱了啊……”
他隐约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刀锋正要落下。下一刻,兵卒一声厉喝,利刃破空的寒光劈向他毫无遮挡的身躯——
一道惨烈的血色飞溅,李斯的身体无力地倾倒在滚滚黄沙之中,血染大地。无人再听得见他的声音,唯有风卷沙尘呼啸而过,在这荒芜的刑场上,见证了又一位曾经显赫权臣的悲怆终结。
李斯身后不远处,士卒正忙于执行“夷三族”的恐怖命令。哭喊声、惨叫声在风中交织,汇成一曲苍凉无情的挽歌。天色越黯淡,仿佛连天地都为这疯狂的杀戮而垂泪。然而,大秦仍在这血腥与黑暗中继续沉沦。
风吹起刑场上飞扬的黄沙,李斯双膝跪在地面,身上血迹斑驳。
刀锋将落未落的刹那,他的思绪如同决堤的洪流,涌回往昔岁月。
上蔡观鼠
少年时的自己,还在上蔡为微贱小吏,每日琐务繁多,清苦难熬。有一日,李斯在茅房里看到几只瘦骨嶙峋的老鼠,它们蜷缩在暗处,东躲西藏,稍有风吹草动便惊恐逃窜。相比之下,粮仓里的老鼠则油光水滑,食物充足,动作从容不迫。
那一幕深深震撼了青年李斯。他意识到,鼠之贵贱不在种类,而在所处环境。它们不过是一群最卑微的生灵,却能因环境不同而有迥然相异的命运。人何尝不是如此?只要身处高位,便可脱离卑贱。
自那日起,“若想出人头地,当攀至更高之处”的念头在他心里扎根。环境不对,即使再有才华,也难施展。于是,他决意要去秦国,追随更强大的国主、寻更广阔的天地。那时,他以为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也从此走上了追逐权势的漫漫征途。
谏逐客书
在秦宫,他凭借才华和口辩之利,奏上了那篇名震诸侯的《谏逐客书》。一时之间,朝堂震动,嬴政也对这位新锐刮目相看。
六国之士皆能为陛下所用!
李斯清晰地记得,当年自己初献此书时,正是意气风。
那一刻,他犀利的文辞、广博的见识令秦王豁然开朗。在朝堂之上,他大放异彩,成为秦王倚重的智谋之士。
彼时,他多少还抱着一份为天下尽力的志向,也欣慰自己能在强秦施展抱负。可随着官职越升越高,权力的滋味也越让他沉迷。做客卿、当上博士、再升至廷尉……每一步,他都仿佛爬得更高。对法家之学的推崇,则成为他在朝中立足并巩固地位的根本。
看着一众官员对他礼敬有加,李斯心中不免浮起豪情:只要顺应始皇之志,严刑峻法,天下便能一统;而他李斯,便是这场大业的功臣。这种外在的追捧与地位的提升,让他对昔日“茅房与粮仓老鼠”的感悟更加笃信——世间一切,皆在权势环境的改变。
沙丘之谋
始皇驾崩于沙丘的消息,让李斯心神大乱。他想起始皇在位时多次提携之恩,心中虽有哀恸,但更惶恐的是:新继位者若不需要法家之术,自己该何去何从?
他知道扶苏仁厚重礼,或许不会重用自己这样极力推崇法家、主张严刑峻法的臣子。若扶苏即位,自己往日构筑的根基,也许将被颠覆。
在那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与赵高一番密谋后,最终作出了篡改遗诏、立胡亥为帝的决定。他欺骗群臣,以为只要操控胡亥,就能延续“大秦强盛”的法统,同时保住自己的地位与权势。
然而,这条路渐渐变得偏离了当初的理想。他现自己深陷在赵高的阴谋与宫廷权斗之中,步步惊险,却又无法回头。
多年的忠诚与抱负,被暗黑的欲望和恐惧腐蚀。
每一次谋划、每一步算计,都在不断毁灭他当初心底那点微弱的光。
沙丘之变后,他助胡亥夺帝位,自以为稳坐丞相之位,可实际上,赵高对他的防备与算计始终没有停止。最终,甚至连胡亥都开始猜忌他。
想到此处,李斯浑身一颤,双膝跪在刑场沙尘中的他,将一切看得透彻又悲凉。
昔日在茅房看到那只老鼠,他下定决心要跳出“卑贱困局”,然而实际收获的,不过是更加深重的枷锁;写下《谏逐客书》时他踌躇满志,认为能开创强秦盛世,却在权力的漩涡中膨胀迷失;沙丘之变更是让他彻底放弃了底线,助纣为虐,直到此刻沦为刀下魂,追逐权力的野心终究反噬了自己。
李斯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那画面再度闪回:茅房老鼠与粮仓老鼠——可悲的是,他最终不过成为身处“粮仓”的鼠,却未曾真正摆脱过环境的束缚。权势带来的表面荣光,不过是一场空梦。
他弯下脊背,听到刽子手的脚步声在身后靠近,风声中传来铁器磨动的铮鸣。刀锋将落未落,他嘴唇颤抖,却在心底出一声苦笑——
“我追逐的,不过是镜花水月……这大秦……也将随我同堕深渊吧。”
随即,一道寒光划破阴沉天空,血光乍现。刀斧落处,李斯的身影重重倒在黄沙之中,了却一生。昔日的丞相、法家集大成者,终究在自我膨胀与权势争夺的泥沼中走向灭亡。
他也是相,但是这个相,没有做到安守后方,保持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