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城门是前朝留下来的,十几米高,因着没人修缮,侧面上面长满了草木,唯独两扇红门隔几年就刷一次,看着还算新。
在过去的百年间,这两扇门间走过无数百姓,上千顶轿子,但第一次过车。如血的夕阳中,一辆黑色的福特车就这么缓缓穿过城门,碾过碎石子驶进了临安城。
本来,等着李忌回来发喜金的也就是些穷苦人家,毕竟大过年的,有钱人懒得去贪这点小便宜。但一听说有汽车,不管是谁全都走了出来。
这东西他们之前只听过,在报纸上看过,实物还是第一遭碰。
前年陈家少爷从上海回来,带回来一只照相机,相熟的几家借来借去,照了好些照片。后来纨绔子弟爱炫耀的本性上头,自己玩不够,还要拿出去给城里其他人看。大家伙那叫一个惊叹连连。陈少爷就说大城市不仅有照相机,还有车,是一种自己会动的铁箱子,不像火车那样冒着黑烟,不需要轨道,随开随走。
原来长这个样子。
车在李宅门前停下,众人不远不近地坠着,探头看。
李家管家快步从大门口下来,有点无措地站在旁边,伸手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打开车门。李忌透过车窗朝他一笑,自己开了门。
“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中传来小声惊呼,跟看什么新奇动物似的。
李忌垂眼,神情有点揶揄,一手扶着车门一手伸进车内,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妻子,静待对方动作。
天色暗,车里又没灯,黑乎乎的一片,外人看不见里面人的具体样子。只看见对方迟疑了一下,扶住李忌的手,慢慢从车里出来。
——短发。
众目睽睽之下,李家的新太太抬起了头。
“长什么样啊?”
“好不好看?”
李忌噗嗤一乐,众人也不知道他在乐什么,只见他伸手揽住妻子,带着对方朝里走去。旁边管家的表情有点奇怪,本来要说恭敬话的门房也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盯着新太太的脸瞧。好在老管家身经百战,反应过来以后紧步上前,撩了一下门房的后脑勺,“还不赶紧问太太安。”
门房这才回过神。
“太太。”几人低声干巴巴地叫道。
“……”徐微与默了下,拿了几个提前备好的红布包发给他们。这里面是一枚银元,也是他这个新太太给的进门喜金。
正如门房当日所说,他非常白,眉眼漆黑,有种工笔美人图特有的风韵,但轮廓线条清冷,一点没有男生女相,就是个过分好看的青年。站在暮色中,当得起书香门第,谦谦君子八个字。如果耳根不红就更好了。
李忌憋着笑,回头跟围在外面的众人作揖,“我家夫人性子腼腆,和我已经在家乡办过酒席,就不再办一次了。今日起,明珠楼摆三天流水席,诸位要是看得起李某,就去捧个场。何叔,车后备箱里有红包,你给大家发了吧。”
明珠楼是临安城里第二大的酒楼,李忌在那儿有一半的股份,用来补喜宴刚好。一下子,街上热闹起来,吉祥话闹哄哄地连成一片。
这个时候,众人也都看清了徐微与的样子,人群略略静了几刻,又由几个扬声叫好的人带着重新热闹起来。
——李二爷,娶了个男妻。
在临安城里娶男妻不是什么新鲜事。自从让男人生子的方子出来以后,民间皇家都有娶的。但这种事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说着记着都不好听,所以大户人家极少干,干了还大大方方公开的更是一只手数的过来。
老派的人家撇撇嘴,像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走开,更多的,则大声喊着喜结连理、恩爱百年之类的话,还问李忌什么时候去找大夫拿药,早早让夫人生个少东家。
李忌回头,冲徐微与挑眉,那意思分明是——你看,我早就说没人会在意。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谁会管你娶的是男是女,给他们一顿肉面,他们能把祖宗拉出来给你拜礼。
家教保守的徐家小公子抿了抿唇,看了眼宅子里面,又看向李忌,脚下一动不动。很明显,他不想站在外面给这么多人看,但也不想先丈夫一步进“李家”。
“进去啊,以后这就是你家了。害羞什么。”李忌轻声哄他。
徐微与面上没什么表情,犹豫了一下,屈指勾住李忌的袖子轻轻扯了扯,借由此催促他。李忌被勾的哑然失笑。徐微与总是这样,看起来清清冷冷的,实际上咬一口,内里清甜清甜,招人得很。
徐微与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蹙眉低声催促,“快点,他们都在看我。”
李忌走上前,单手按在他后背上,示意徐微与进门,一下子,徐微与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悄悄松懈下来,抬步跨过门槛。
不难理解他的紧张。
十几岁的年纪失去所有亲人,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跟在流民队伍里惶然无望地逃荒。在那种环境里,身边人都在为生存做斗争,你多吃一口我就少吃一口,没有人对他抱有善意。久而久之,养成了徐微与对所有人抱有警惕心的性格。
后来遇到李忌,虽然两人从认识到在一起的过程稍微有点“磨人”,但有了夫妻之实以后,李忌就成了徐微与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徐微与嘴上不说,行为上却下意识地依赖着年长的爱人,到了陌生环境,也本能地跟着李忌,像跟着大猫的小猫崽一样。
娇娇气气的。
“……你可真娇气。”李忌突然说道。
徐微与一愣,被污蔑的有点茫然。李忌也不跟他解释,自顾自偷乐,下台阶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发现有几个好南风的盯着门口的目光不纯。
他表情没变,眼神冰冷地记下他们,转过头继续朝里走去。
李宅台阶高,门却窄,门楣立柱框住徐微与和李忌两人的背影,像一张由谁躲在暗处偷偷拍下的照片。前路昏黑,夕阳染血,众人面目模糊地围着这两人,或窃窃私语或谄媚讨好。但无论周围人如何,都插不进两人中间,李忌站在徐微与左侧,略比他高出一点,落下的影子纠缠住徐微与的半身,强势却缱绻。
【作者有话说】
后记更完寡妇篇以后写,不会生孩子,也不会怀孕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