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十年,杨允功病危,卧病在床三日,药石无灵。
杨志远听到下人禀告之后,当即告假回杨府,探望杨允功。
杨志远如今已经升任新的吏部侍郎,他的顶头上司便是唐云翼,以往他祖父在位作为吏部尚书,处处打压唐云翼,而杨志远和唐云翼这对上下级却相处十分和谐,有些知道旧情的官员忍不住是啧啧称奇。
杨志远自从自立门户之后,便不住在杨府了,随着杨允功的退位,原本显赫的首辅府邸也日渐衰颓了下去,这几年杨允功只管修身养性、不问俗事。
然而,许是年轻的时候太过殚精竭虑,再加上年纪确实上去了,哪怕抛下一切静养身心,杨允功的身体依旧一日不如一日,勉强挨过了冬日的严寒,却在春暖花开之际,因为一场风寒彻底倒下了。
杨志远作为亲孙子,自从杨允功倒下后,每日下值便过来看望并且亲自侍奉,就连开明帝周承翊都当众夸赞过杨志远侍奉长辈至孝。
许多人暗地里都说杨志远作秀水平相当高,当年和祖父斗成不死不休状,如今趁着他祖父弥留之际,却又开始嘘寒问暖、树立个人品德牌坊,开明帝十分看重孝道,说不得明年又升迁有望了。
旁人如何说,杨志远并不在意。
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诸多的风言风语,便是听到了,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他侍奉杨允功,是他发自内心的。
哪怕杨允功过去在朝堂上不顾祖孙之情处处打压他,哪怕他曾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将他打的遍体鳞伤,但是在杨志远的记忆最深处,在他初初对这个世界有认识的时候,杨允功就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杨允功并非只是充当了祖父的角色,他是祖父,也是蒙师,他的一切学识、为人处事、官场规则的认知,都来源于杨允功。
而在最最开始的时候,杨志远是最最信赖祖父、最最依赖祖父。
小时候他容易积食且体弱,时常在饭点的时候吃不下饭,下人乳母担心被责罚小主子不吃饭,经常强迫他吃饭,为此他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嚎啕大哭。
那时候的祖父已经是二品大员,朝事十分繁忙,但是当他问明了情况后,就将他带到了他的院子里养,每日天不亮就带他出来活动身体,有时候他耍赖不想早起,祖父便亲自给他穿衣穿袜,一边穿一边说一些民间趣闻给他听,全部亲力亲为。
等到身体活动开后,杨允功匆匆上朝,交代下面的人早上吃易克化的饭食,中午和晚膳吃哪些菜,中间什么时候需要再去锻炼身体,什么时候午歇,午歇多少时间,全都一一交代清楚,只以他的身体为要。
在杨志远的记忆中,祖父便是哄着他喂饭的时候也是有的。
小时不懂事,那时候最盼望的就是祖父回来,夏日天黑的晚,还有可能一道吃,他就眼巴巴地等在府门口,就想等待祖父一起回来用晚饭。
祖父有时候官袍都来不及换,就抱着他去花厅用膳,生怕他饿坏了肠胃。
等到有一天杨志远也穿上那身官袍后,他才知道夏日的官袍有多少层,穿的有多闷热,穿着官袍用膳若是吃上一些热汤热水,又有多么难熬。
他们不仅仅是朝堂上对立的新旧两派,更是亲祖孙,包括最后他夺了祖父的权柄人脉,说是“夺”,又何尝不是祖父拱手相让呢?
杨志远原本以为祖父会像前几日一般虚弱地躺在床上,没想到今日他到的时候,却见祖父已经坐了起来,甚至看到他进来的时候,还对他笑了笑,冲他招招手。
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棱照在床榻上,杨允功腿上盖着薄被,身后靠着大迎枕,脸上虽然瘦的没了肉,但是精神头却看着很好。
杨志远回来的路上已经问过了大概的情况以及御医断的脉案,现在看杨允功这幅模样,杨志远非但没有心中一松,反而是大悲大痛。
这是回光返照之态啊!
杨志远坐在床沿边,拿过小几上的药碗,想要给杨允功喂药,杨允功却摇了摇头,有些气虚道:“不喝啦,喝了也好不了了。”
这药苦涩异常,便是闻着味儿都觉得咽不下去,杨志远捧着药碗,一时没有勉强,只是看着杨允功,嘴唇抖动了两下,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唤了一声:“祖父。”
杨允功拍了拍杨志远的手,又笑:“今日叫你过来,是我还有两句遗言要交代,你让底下人都下去吧。”
下人走后,整个卧房内只剩下这对祖孙,今日天不冷,杨志远交代过无风的时候窗子支起半扇,阳光投过来,仿佛能看到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飞舞,杨允功的整张脸也沐浴在阳光之下,和煦的春风偶尔吹拂过来,外面就是花园子,照理能闻到花草的清香,但是因为天天用药,整个房间内都弥漫着苦涩的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