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列娜抬起头看着斑斓的极光,那层层光纱忽明忽暗,在繁星中婀娜洇开,很快变成拢上整个世界的漫纱。陆西安没在看极光,反而在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倒映着数不清的颜色,流光溢彩,那些光的线条像在天空上写诗。他们都不说话,就这样安静的坐在山崖上看地球和太阳风大战不休,期间大概只要有一个失误人类就遭殃了吧?
陆西安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真美,不止是人生的苟且,还有此等波澜壮阔,原来连粒子之间的碰撞,也可以化作夜空上最浪漫的华幕。
“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来之前给你写了一封信,还留了样东西,但还不能告诉你。”
“信?给我的?不能直接说给我听吗?反正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走。”陆西安不解。
“信和东西等我哪天死了自会交到你手上,别着急。”叶列娜一歪头,“你那么想我死掉吗?”
“呸呸呸!说什么胡话,快自己打嘴三下!”这是陆西安家的家规,说丧气话要打嘴巴三下。
“比起这个,我还有好多秘密没告诉你,你不想知道吗?”她说。
陆西安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缓缓吐出来一句,“不重要啦,骗我也好,告诉我也罢……”剩下应该还有半句才对,他没说出口。
“对不起,利用了你。”叶列娜的口吻平静似水。
“没关系。”陆西安松了口气。
“我的时间不多了。”
“那早点回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吗?我在你刻印配型失败那次的谈话里,我只说我没有刻印,但我没告诉你,我真正无法适配刻印的原因其实是我不具备‘人性’。”她仰望星空,轻盈地说。
陆西安傻愣住了。
“我不是个完整的人类,陆西安。”她说,“你应该没想到吧?”
“为什么这样说?”
“我没有刻印,没有炼金改造过的身体,你没好奇过为什么我这幅身体还无所不能吗?”
叶列娜翘起五指,探向五彩斑斓的极光,却不能触及,“因为我和你们都不一样。我一直都不愿意承认,其实我是个装作人类样子的怪物啊。”
陆西安用力摇头,今天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居然一词一句都是盯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说的:“你不是,你酷的。我见过最酷的女孩子。如果谁敢这样说,我替你踹他的屁股。如果谁敢这么想,那他就是我的敌人。”
“你不明白,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被人为培育出来的。”
她慢吞吞地说,好像这些话让她骨子里感到了痛苦,每说出一句话都刻骨铭心的痛。
“我也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孩子,只不过是他捡回来的。十七年前,那时候我六岁,在一个疯掉的炼金术师的实验所里被救出来。那个疯子想要通过人体炼金的方式制造出他想要的完美生命,总共制造了十一个孩子,每一个孩子身上的研究方向都不一样。我的能力是‘猎手’,他所创造瑕疵品之一。但等到那所实验室被捣毁的时候偏偏只剩我一个人还活着,其他兄弟姐妹们都永远留在了那里。”
陆西安忽然明白了。她没有刻印,没有注射过黑血,却能高高跃起斩下飞龙的头颅,被大蛇吞入腹中险死还生,是因为她不源自人类的腹中诞生。她以炼金术的方法被繁育出来,没有父亲和母亲,是与人类本质完全不同的生命。在炼金学着作《denaturarerum(万物之本性)》当中,16世纪有个疯狂的炼金术士帕拉塞尔苏斯曾尝试过模仿神灵创造生命,他用人血喂养,混合了奥术、神秘学与炼金学的方式,制造出了与人类不同人造人。真的有疯子复刻甚至改进了这种方式,然后赋予了叶列娜生命,其中的深暗简直让人胆寒。
“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就像这个布娃娃一样,注定了存在不会长久。”
原来她的大衣口袋鼓鼓囊囊,一直藏着一个巴掌大的手缝布娃娃,嘴是斜的脸是歪的,四肢都有点对不上位置,很简陋的做工,白色的布料早已氧化变色了,但也能看出来精心对待过。她把布娃娃举起来,挡住自己的脸,用布娃娃的手臂跟陆西安打招呼。
“怎么会这样?”陆西安有点手足无措,他纵使平时能说出再多的烂话来改变氛围,这个时候居然无能为力了。
“我很羡慕你啊,你有这个世界最庞大的人性量,要是能分我一点就好了。”叶列娜笑笑。
原来她不是故意那样子淡漠孤僻的,她喜欢吃甜食,喜欢恣意盛开的野花,因为石缝里钻出的花朵总是散着让人叹为观止的生命力。叶列娜本不应该存在,但她存在了。作为全世界里仅剩的一个孤零零的异类,她没有办法像寻常人那样去泄喜怒哀乐,但也慢慢学会了一点点感情的表象。
她摆脱了灵魂的束缚,却摆脱不了命运,人造之物极为短暂的寿命如蜉蝣般朝生暮死。可是在这个短暂的生命里她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光鲜亮丽如她,也就只有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而已。
即便是陆西安那样空洞的人性,也是她一直所向往的,可望而不可即。尽管陆西安是团无温之火,他的光是假的,寻光的飞蛾和不暖和的火苗之间还是惺惺相惜,他们两人相似却又不相似。陆西安明白这种对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直以来来自于什么了。
同样不完整的生命彼此遇见,相互渴望,只好在这漫长的冬日里肩挨着肩,抱团取暖。
陆西安扭过头去凝视着她那张我见犹怜的侧颜,把所谓的非礼勿视非礼勿思都丢一边去,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的脸。他不明白那些绝美的线条和轮廓是怎么拼接到一起,才形成了这张眼中噙泪的盛颜,她鼻尖冻得通红,栗色的眸子里同时倒映着银河与极光。
“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我分你一半。”陆西安用尽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分不了。”
叶列娜摇摇头,金黄的马尾随着颈子的幅度晃,“你知道人性的外在表现是什么吗?很多人跟你叨念过无数次的人性,看上去玄之又玄,其实它在人身上的外在体现很直观,是作为人感情的强烈。”
“陆西安,所谓人性强大的家伙,都拥有丰富的感情。但是我没有,因为我不是自然诞生的孩子。”叶列娜口吻平淡得一如往常,却又能听出语调中的颤音。
“我是人造物,人造物没有灵魂,自然就没有人性。”
叶列娜又举起了脏娃娃,挡住自己的脸,她或许是不想陆西安看到自己这时的样子。
“十七年前,我的朋友、我的过去都死在了那所炼金实验室里。霍尔。弗里德,‘父亲’给予了我新生,他把我从那个永受折磨的魔窟里拯救出来,给了我一切。这些都是我欠他的。”她说,“在这个有限的新生里,我要辅佐他完成大业。他没做成的事,我帮他做,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这是我的使命。”她用了这样一个词。
叶列娜把脸埋进陆西安给她的围巾里,居然像只奄奄一息的猫。陆西安曾经从自己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白猫身上见过这样的反应,临终之前它躲进家里的衣柜,谁也不让见,安安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帮我完成我的使命吧,小羊羔。我的秘密都告诉你了。”叶列娜朝他一笑。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从这笑里读出了一丝凄凉。
这一刻他的心都要碎了,却又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有种巨大的悲伤在他心底升腾,好像被长河一般寒流的淹没了,手脚和身体都变得冰冷,浑身过电似的打起寒颤。
他又犯起了自己最坏的毛病,总是心口不一。
“别这样说,弄得好像立f1ag一样,又不是明天就见不到啦。”
陆西安干涩地笑,喉咙里升起一股莫名的,难以言说的感情。
正是因为说不出口,所以他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