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第一次踏进王举人家的院子时,连门槛都不敢踩实。那时候他刚被贾政领着拜师,穿着簇新的童子服,袖口紧紧缩着,手心攥着汗,生怕被先生嫌弃粗笨。
王举人端坐在书案后,手里握着一卷《论语》,眼睛却透过窗棂看着院角的梅树,良久才问:"读过些什么?"
贾环喉咙紧:"《三字经》《千字文》……《四书》才刚开头。"
王举人点点头,从案上抽出一本书,推过去:"先读这篇,《曹刿论战》。"
贾环翻开,入眼满纸朱批——有些地方墨迹浓稠,像是先生夜里执笔时思绪太急,连墨都没来得及蘸匀。他刚读到"肉食者鄙",王举人忽然抬手点点书页:"‘一鼓作气’这一句,你以为如何?"
贾环额角冒汗,支吾道:"是说……打仗要趁势而上?"
王举人轻笑:"读书不只是为了应付科举。"他指着窗外的梅树,"你若只想着折花献人,便永远不知它为何能在苦寒中绽放。"
——这一晃,已是三年。
"先生再饮一杯!"
贾环跪在青石台阶上,双手捧杯,酒面纹丝不动——这是王举人平日里最反感的姿态,说文人饮宴该有三分疏狂七分真率,这般拘谨反倒落了俗套。
可今日王举人接过杯子,只是轻叹一声:"这般周正,倒像你第一次来拜师的样子。"
李沧澜在后头忍笑:"环兄,今日又不是哭灵,你这般样子,倒叫先生以为你是巴不得他走呢!"
"胡闹!"王举人瞪了一眼,却并不生气。他仰头饮尽,酒水顺着胡须滴在衣襟上——这可是稀罕事,平日里先生最讲究齐整,连饭后漱口都要避开饭桌三尺。
贾环偷偷抬眼,只见先生微醺的面色在夕阳下透着红光,眼角那几道皱纹舒展开了些。可笑意下头,却压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暗淡。
秋夜寒凉,贾环裹紧了棉袍,巴巴地又跑到王举人那儿。往常他来,总是踩着下课的点,蹭一碗师娘熬的莲子羹就走。可今日不同,他不想先生明日一走,便再没人拉住他絮叨行文气韵了。
推门进去时,王举人正在收拾书箱,见他来了,手却不停:"来了?把案上那摞纸理好。"
贾环一瞧,那是他自去年春到今日的所有习作——有被批得朱红一片的,也有只得了"尚可"两字的,最底下竟是初次临摹《兰亭序》时写的狗爬字。
"记得这个吗?"王举人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去年上元节,你腹痛却硬撑着写完这篇时评,末尾几行简直是蛇爬。"
贾环脸热:"学生知错了……"
"错?"王举人摇头,"那日我只觉得你字虽歪了,气却不断。"
灯花"啪"地一爆,贾环猛地想起去年冬夜——先生执烛陪他温书,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王举人便取来铜镜,反光映在墙上,竟让满室生辉。那时先生说什么来着?
"做文章就像这烛光,"王举人抚着案上的砚台,"不必烧得太旺,能照见自己走的路就够了。"
天没透亮,贾环就牵马出门了。
官道上的雾气还未散尽,远处驿站隐隐显出青灰色的轮廓。他袖里笼着吉祥蒸的茯苓糕——上回先生胃疼时,就爱吃这个垫肚子。
刚到驿站门口,便听得一阵木箱碰撞的声音。王举人那口旧书箱正在被挑夫搬上马车,竹篾编的箱角缺了一块——是三年前他失手打翻砚台时砸坏的。
"这么早?"王举人从驿站出来,手里攥着一包热腾腾的芝麻烧饼,"趁热吃。"
贾环接过,烫得指尖红。烧饼的香气钻进鼻子里,却惹得他眼眶酸胀。小时候祖母说他命硬——亲娘死了他没哭,被贾政责打他没哭,可今日不过是个离别的烧饼,竟让他喉头像堵了团棉花。
"先生,这……"他慌忙从怀中摸出一沓纸,"您给看看这篇新写的策论!"
王举人没接,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已无需我再批改了。"
远处驿丞敲锣:"河南道车马程——"
马夫吆喝着鞭子声响起,贾环猛地抬头。王举人转身登车时,袖中忽然滑出一物——"啪嗒"一声落在他脚边,竟是那方用了二十年的紫石砚。
"宁拙勿巧。"——砚底的篆刻字迹早已磨得温润。
回到王举人空荡荡的宅院时,房东正收拾东西。见贾环呆立院中,便道:"王老爷交代了,书房里的书案给相公留着。"
贾环走进西厢,午后的日光斜照进来,桌上檀木镇纸下压着一张字条——"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这是《论语》里的话,后面却添了一行新墨:"环儿非池中物,当自惜之。"
窗下忽有窸窣声响,那只常来蹭食的花猫钻进来,脖子上系着的竟是王举人平日束的红绳。贾环抱起它,摸到绳结里夹了粒小小的红豆。
(回府时,黛玉正和宝玉在钓鱼。见贾环抱着猫愣,黛玉忽然笑道:"环兄弟这是得了哪位先生的真传?猫儿都这般有灵性。"宝玉也凑趣:"怕不是王举人特意留了个‘小门神’看顾你呢!"
猫儿突然跳出贾环怀抱,扑到池塘边喝水,惊得鱼儿四散。贾环静静看着水波荡漾,忽然想起先生那句——"文章贵在气脉相连,断了,就再也接不上了。"
他俯身捞起湿漉漉的红绳,阳光下,那颗红豆红得像一滴未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