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真相
追想存彷佛,感道伤中情。
——潘岳
司马冏离开之后没几天,德宫里的潘家小院前,又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和逡巡徘徊的司马冏不同,一待潘家老仆李伯打开院门,也不等通禀主人,就径直迈开大步登堂入室——先给邢夫人拜倒请安,然后一把抱起金鹿转了两个圈,又大喇喇地朝着杨容姬道:“阿容不必费心准备食水,我一会儿就走。”最后才朝着潘岳拱了拱手:“安仁不必皱眉,我这次来可不是给鲁国公贾谧做说客,劝你出仕做官的。我只是请你们全家一起去蹭饭,别无他意!”
“你石大富翁富甲天下,哪里需要去别人家里蹭饭?”邢夫人笑道。自从潘岳回洛阳后,石崇常常不请自来,和潘家老小都是极熟稔的。加上他性情豪爽言语讨喜,常常把邢夫人哄得喜笑颜开,简直把他当作子侄一般亲近。
石崇朝潘岳夫妇望了一眼,见潘岳冷眼相对,杨容姬也是一副怀疑表情,便只对着慈眉善目的邢夫人笑道:“小侄不敢欺瞒伯母,说是蹭饭,其实是小侄做了一件善事,人家设宴来答谢救命之恩的。”
“是吗,你做了什么善事,快说来听听!”邢夫人招招手,让石崇坐在了自己下手。
“伯母可听说过王恺这个名字?”石崇卖了个关子。
“王恺?”邢夫人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便朝潘岳望了过去。
“就是和石崇斗富的那个国舅王恺。”潘岳皱眉回道。
“应该说,就是和我斗富斗输了的那个国舅王恺。”石崇更正了一把,见杨容姬嫌弃地瞪了自己一眼,慌忙收了洋洋得意的嘴脸,老老实实讲下去,“那个王恺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睚眦必报,心狠手辣。光禄大夫刘蕃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刘舆,一个叫刘琨,都是当今名士,因为得罪了王恺,王恺就把他兄弟俩骗到家里去准备杀掉。我恰好在王恺家布置了眼线,听到禀告后,连夜驾车冲进王恺家里——幸亏我去得及时,王恺在后院里把杀人埋尸的坑都挖好了!当时我一手驾车,一手持剑,在王恺府门上杀了个七进七出,终于把刘舆刘琨兄弟救了出来。脱险之后,他们俩对我千恩万谢,我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年轻人以后不要随便在别人家里过夜’,就飘然离去……”
“噗嗤”一声轻笑,打断了石崇口沫横飞的讲述。他嗔怪地盯了杨容姬一眼:“阿容,你笑什么?”
“我笑你不光有常山赵子龙七进七出的勇力,还有当今名士万事不萦于怀的装腔作势……”杨容姬说着,已捂住嘴笑得背过身去。
“唉,伯母评评理,我做了件天大的好事,装一装名士风度也不行吗?”石崇哼了一声,求救一般朝邢夫人抱怨。
“我明白了,就是因为你救了刘家兄弟,所以他们今天要设宴答谢你。”邢夫人笑着问,“人家是要谢你,你特地跑来扯上我们一家又是为什么?”
“是刘家太夫人听说我与安仁交好,非要我请上你们一家的。还说若请不到伯母和安仁夫妇,我这场饭也吃不成呢。”石崇说着故意摸了摸肚子,可怜巴巴地道,“伯母就当可怜可怜小侄,赏光去一趟刘府吧。刘舆刘琨兄弟,也特别想结交一下安仁这位大才子呢。”
“我记起来了,光禄大夫刘蕃的夫人,是不是尚书郭弈的妹妹?说起来我们在闺中也是相识的。”邢夫人说到这里,抬头去看始终一言不的潘岳,“檀奴,你怎么看?”
“方才故事里的刘琨,莫非就是那个‘闻鸡起舞’的刘琨?”潘岳忽然问。
“正是正是,就是那个每天鸡叫时就要起来练剑的刘琨!说起来,他就是个文武全才,将来必定是我大晋朝廷的栋梁,否则我费那么大力气救他做什么?”石崇见潘岳略略点头,立刻兴奋地跳起身来,朝着邢夫人笑道,“既然伯母和安仁有意,我们现在就去刘府吧。马车我都已经备好了!”他忽然想起了某件事,又朝杨容姬吩咐,“今夜刘府通宵饮宴,阿容你快收拾收拾伯母常用的东西,应该是要留在刘府过夜呢。”
“季伦,你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潘岳见石崇欢快地指挥仆从搀扶邢夫人上车,伸手从背后敲了敲他的肩膀。洛阳世家之间聚会本属寻常,但石崇今日的反应,实在太过热情了些。
“没错,我是另外打得有主意,不过你放心,肯定都是好主意。”石崇见邢夫人、杨容姬连同金鹿都上了车,故作神秘地朝潘岳眨了眨眼睛,“安仁,我们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你信不信我就是自己死了也不会害你?”说着,手上使力,把潘岳也架上了马车。
潘岳虽不明白石崇在搞什么鬼,但知道他这个人是个热络的直肠子,索性随了他去。待马车驶到光禄大夫府门口,早有刘家的女眷迎着邢夫人和杨容姬等进了内堂,而石崇则陪着潘岳直接走进了宴客的前厅。
听闻石崇和潘岳到来,原本聚集在厅内之人全都迎了出来,将石崇和潘岳团团围在当中。石崇笑容满面,一一指引众人与潘岳见礼。
“这两位就是此间主人刘舆、刘琨。洛阳城中有民谚说:‘洛中奕奕,庆孙越石。’说的就是他们这文武双全的两兄弟。”石崇指着两个英姿勃勃的年轻人,笑着对潘岳道:“名不虚传,对吧?”
待到潘岳与刘氏兄弟互相行完礼,石崇又指着一个风采秀逸的年轻人道:“不知安仁是否听说过‘渤海赫赫,欧阳坚石’的说法,这说的就是这位欧阳建了。”他骄傲地拍了拍欧阳建的肩膀,笑向潘岳解释,“他是我大姐的儿子,是低我一辈的外甥。来,叫一声‘安仁世叔。’”
“安仁世叔。”那欧阳建笑意盈盈,果然乖乖地躬身向潘岳施礼。
“不敢当。”潘岳连忙还礼,却听石崇在自己耳边小声笑道,“你和我这外甥好好亲近亲近。他马上就要到关中去担任冯翊太守了。你那个死对头孙秀不就在关中吗?虽然有赵王荫蔽我们暂时奈何不了他,但等我外甥去了关中,就可以私下搜集孙秀不法的证据,咱们名正言顺地弄死他,给你报仇!”
“原来,这就是你这次一定要把我拉过来的原因?”潘岳悄声问。
“嘿嘿,不止于此,不止于此。”石崇得意地摸了摸头,见众人都行礼得差不多了,才收敛了一脸灿烂笑容,郑重地向众人道,“现在该轮到介绍这位贵客了。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谁,但出于礼节还是要隆重介绍一下,他就是掷果盈车的檀郎,洛阳文笔第一的才子——潘岳潘安仁!”
“还有潘杨之好!”
“还有河阳一县花!”
石崇话音未落,就有人接二连三地报出潘岳其他有名的典故来,让石崇大大地没了面子。幸亏他脑子活络,立刻又挺胸叠肚地补充道,“你们还忘了安仁最新也是最厉害的一个典故——辞官奉母!他为了奉养母亲辞去了朝廷的官职,宁可居于陋巷箪食瓢饮,这桩大大的孝行,如今世人可是与舜帝孝感动天、王祥卧冰求鲤相提并论的呢。”
“你就别打趣我了。”潘岳没料到自己一来竟变成了主角,颇有些尴尬。
“请各位贵客进屋上座,准备开席了。”刘琨见众人还在礼让不止,连忙以东道主的身份引着大家进入厅内。
本应空旷的大厅中此刻竟早已坐着一人,握着酒杯正自斟自饮。见众人进来,那人也不搭理,只一口抿掉了杯中酒水。
“太冲,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刘琨正要开口,那人却蓦地伸出胳膊张开五指,摆出一个大大的拒绝姿态:“不用介绍,你们刚才引用了那么多典故,我早已听到了!潘岳潘安仁,天下第一美男子,还有说天下第一才子的,不用再给我重复一遍。”
“太冲兄何必小气,要说这典故,天下还有谁比得上你这个‘洛阳纸贵’?”刘琨似是深谙这个人的脾气,有些抱歉地望向潘岳:“安仁兄,这位是——”
“写《三都赋》的左思,左太冲。”不等刘琨开口,潘岳已经说出了此人的名字。他也不以左思的倨傲为忤,走上前深深地朝左思施了一个礼:“在下对太冲兄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左思没有料到大名鼎鼎的潘岳对自己如此礼敬,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他虽然文才出众,相貌却颇为丑陋,与潘岳一比,更是有玉树蒹葭之感。
见左思神情颇不自然,潘岳便在他身边座位上坐下,低声道:“‘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在下以前虽未曾与太冲兄谋面,但仅凭兄台这几句大作,心中便已将太冲兄引为知己,还望太冲兄不要嫌弃在下愚陋才好。”
“安仁兄出身世家,居然也会对我这几句牢骚之语心有戚戚?”左思出身寒微,在这个世家子弟把持了绝大部分官位的洛阳一直郁郁不得志,虽然妹妹左棻被进封为晋武帝司马炎的贵嫔,也因为貌丑不得宠爱,在宫中寂寥度日。
听左思问出这句话,潘岳只涩然一笑,随即倒了一杯酒双手举起:“我敬太冲兄一杯。说起来,在下与内子还欠令妹左贵嫔一个人情呢。”
“哦,什么人情?”左思惊奇地问。
“内子在宫中为宫女之时,在下因不胜思念之情,托人给宫中寄去了一离合诗。”潘岳想起旧事,心下感触,“据内子说,当时左贵嫔已经看穿了在下那点文字上的花招,却没有点破,终究成全了在下与内子的姻缘。因此这杯酒,就算是借太冲兄向贵嫔表达谢意吧。”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居然还有这种事,能成人之美,幸何如之。”左思性格木讷,不善言谈,此刻却因为潘岳的坦诚,渐渐亲近起来。他被酒意冲得满脸通红,半晌才呐呐地道,“安仁兄不要怪我先前无礼,实际上是我心中有旧怨,没道理与安仁兄置气。”
“哦,难道在下以前无意中开罪过太冲兄?”潘岳惊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