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说什么?”潘岳知道这是贾谧的府上,韩寿作为贾谧的亲生父亲,自然说一不二。他不愿引起太明显的冲突,只好停住脚步,望向韩寿,指望他赶紧把要说的话说完。
“我想告诉你,就算齐献王在世,他辅政下的朝廷也未必有现在的好。”韩寿喘了一阵,继续道,“你看看这些年各级郡县报上来的户口和钱粮,哪个地方不是河清海晏,蒸蒸日上?府库里的粮食堆到顶棚,有些甚至了霉,百姓生活安稳,路不拾遗——请问这些是谁做到的,那群只知道清谈、炫富和吃五石散的宗室与世家子弟吗?”
“天下人皆知,朝廷的中流砥柱,乃是司空张华,尚书仆射裴頠等一众贤臣。”潘岳回答。
“只有张华他们么?你为什么不肯承认,这些年的元康之治,皇后和她背后的贾家居功至伟?若是没有皇后力排众议,张华寒门庶族的出身,能够在世家云集的朝堂中独占鳌头?”韩寿冷笑,“就算齐献王复生,他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吧?”
“齐献王已逝世多年,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潘岳不想再与韩寿纠缠下去,口气上退了一步,“正因为当今皇后辅政,贾氏于社稷江山举足轻重,所以我也投身于令郎幕府之中,以期为朝廷效力——那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争辩的呢?”
“你这个人太聪明,所以我也分不清你是在为我儿子效力,为朝廷效力,还是在为别的什么效力。”见潘岳正要分辩,韩寿摆摆手,自顾喘咳着笑道,“所以我只有个笨法子,让你当着天下人的面显示对我儿子的忠心。哪怕你有别的心思,也架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不能再回头。”
“你要我做什么?”潘岳后心有些冷。不愧是从小就厮混在一起的伙伴,韩寿对他的了解,确实大大过了旁人。偏偏他必须咬死在原地,绝不能露出一点端倪。
“我要你从现在开始,每次看到我儿贾谧的车仗出行,都必须当众跪拜。”韩寿的声音虚弱,却一字一顿极为清晰。
见潘岳的脸色刷地褪去了血色,韩寿得意地笑了起来:“如果你真心投靠贾氏,此举只会赢得我儿对你的信赖。将来我儿若是掌控了实权,威震海内造福天下,无论你什么屈节谄媚之举都会变为君臣佳话。可如果你藏着别的什么心思,这当众跪地迎送之举也会消弭你的二心——毕竟天下人都会知道你卑躬屈膝,谄事贾氏,贾氏一旦失势,你这一辈子的污点就不可能洗白了。”
“所以安仁,别怪我狠心——我就是要堵死你所有的后路,将你的名声与贾氏的前途绑在一起。”
“毕竟对你这种人来说,名声可比生死还要重要多了。”
“如果你不答应,我儿就绝不会用你。”韩寿笑了笑,露出唇边一颗尖尖的虎牙,在晦暗的房间内闪着白光,“那么你就准备好老死荒郊,这一辈子到此为止吧。”
“安仁,方才你到哪里去了?”等潘岳走回前厅席上,石崇连忙凑过来,关切地问。
“没什么,随便走了走。”潘岳神色疲惫,坐在席前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记得你以前不怎么喝酒的……”石崇看得目瞪口呆,隐隐觉得生了什么大事。他顺着潘岳的眼光望出去,穿过正在歌舞的乐伎,正对上了一个倨傲冷淡的身影——那是被贾谧强力挽留下来的陆机。
“是不是那个陆机又得罪你了?”石崇忿忿地问。
“不,我只是看着他清高傲世的样子,想起了以前的自己。”潘岳持起酒壶,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酒,再度一饮而尽,“我只希望他能保持初心,不要变成我现在的样子。”
“什么意思,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石崇不解,再追问下去,潘岳却不再多说什么。见他还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石崇忍不住伸手将潘岳的酒杯夺了下来:“别喝了!要是喝醉了,平白让陆机那家伙笑话!”
“笑吧笑吧,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潘岳含糊地说着,头渐渐沉下去,伏在了桌案上。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石崇担心潘岳醉酒,正打算去扶他,潘岳却蓦地坐直了身子。“鲁国公要出门了是吗?”他推开石崇,自己站起身来,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睛亮得异样,丝毫没有醉酒之人的迷蒙,看得石崇心中一颤。
“是。鲁国公要送他父亲韩寿回河南尹府,我们大家都要去送行。”石崇回答。
“我们现在既然都是鲁国公的幕僚,去送行是应尽之礼。”见席上诸人纷纷起身向外走去,潘岳也向前迈出了一步。见他脚步微微有些踉跄,石崇又想伸手扶他,却再度被潘岳推开。下一刻,潘岳已经稳稳地走到鲁国公府大门外去了。
此刻鲁国公府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不仅有“金谷二十四友”中的陆机、刘琨、牵秀等人,远处还围拢了不少看热闹的闲散过客。毕竟贾谧位高权重,生活又极为奢靡,服饰车马等俱都是一等一的豪华,因此贾府出行,向来都能吸引大量的路人围观。
潘岳走到门口,在人群后静静停下了脚步。石崇赶上来,站在他身边,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然而还没等石崇再度追问,人群已突然静默下来,引得石崇不由自主地向着府内望去。
只见四个精壮的贾府家仆抬着一乘肩舆从内宅走了出来,肩舆上斜斜靠着一个人影,用锦被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晦暗枯瘦的脸。而年轻俊美的鲁国公贾谧,则孝顺地守候在肩舆旁,一边走一边切切叮嘱抬舆的家仆们脚步稳健,不要颠簸到了肩舆上的人。
不用说大家也知道,那个斜倚在肩舆上的病弱之人,就是贾谧的父亲、河南尹韩寿了。
“家父病重,不能与各位见礼,还请见谅。”见众人纷纷行礼,贾谧以儿子的身份代韩寿致谢。他护送着那乘肩舆走出鲁国公府,另有力壮的仆人将韩寿连人带被子一起稳稳地送进马车里去,而贾谧也登上了马车,向府前众人拱手作别:“我亲自护送父亲回府,多谢诸位相送。”说着,钻进车厢内放下了车帘。
贾谧拱手作别,其他人则按礼躬身一揖,唯有潘岳还直直地站在原地,仿佛一时间忘记了礼数。石崇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袖子,想要提醒,潘岳却没有察觉,眼前只是不断闪过韩寿临上车前,对着自己状若无意瞥来的那一眼。平常人根本不会注意到那濒死之人虚弱的目光,而潘岳却深深感觉到了那目光中的挑衅,就仿佛一柄匕直扎入心底,逼着他在拔与不拔的两难中痛苦抉择。
就在潘岳微一犹豫的当口,韩寿和贾谧所乘的华丽马车已经隆隆向远处驶去。近日天干无雨,地上早积了厚厚一层尘土,马蹄和车轮驶过,当即扬起一阵尘霾,让站得近些的人们躲避不迭。
然而透过这微黄的尘霾,潘岳却清楚地看见车后帘被轻轻掀开了一条缝隙,仿佛地狱张开了一条裂口,露出了深藏在里面猩红的眼光。眼看马车已经行驶出了几步,很快就要消失在街巷之中,潘岳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犹豫,心一横走出人群,双膝一屈,重重地跪在了尘土飞扬的大街之上。
“安仁,你这是干什么?”石崇冲到潘岳身边,惊讶地叫道。就算韩寿官职大过众人,就算贾谧是他们这群人的府主,这跪拜相送的礼节,也实在太重了。
然而潘岳没有理会石崇,反倒俯身下去,将额头触在了自己撑地的手背之上,久久不曾抬头。弥漫的尘土呛进他的口鼻,街道上的污秽弄脏了他的衣袍,但他却毫不理会,依旧朝着渐渐驶远的马车行了一个标准的跪拜礼。
众人原本被潘岳的举动惊得呆了,好半天才有一声轻笑响了起来,带着东吴特有的软糯却又刻薄的口音:“我道是什么掷果盈车的锦绣才子,原来膝盖骨竟是这么软……”
“哥哥,你别说了。”另一个东吴口音的人低声劝阻。
“他拜得,我就说不得?说什么‘潘江陆海’,我陆机真是羞与这等人为伍……”
陆机陆云兄弟的话传入潘岳的耳朵,让他禁不住羞愤得血液上涌,一时竟不敢抬起头来。虽然只是短短一瞬,时间却仿佛丝线一样被拉得无比漫长,让潘岳无地自容之余,还能够称赞一声韩寿的心机与刁钻——双膝上的尘土还可以洗净,但他这当众拜贾谧路尘的谄媚之名,却是一生一世、永生永世都清洗不去了!
忽然,只听“噗通”一声,有一个人重重地在潘岳身边跪了下来。潘岳惊讶地转头望去,正看见石崇跪在自己身边,也深深地朝着前方马车的扬尘拜伏下去。
“季伦,你这是干什么?”这一次,轮到潘岳惊问了。
“你在干什么,我就在干什么!”石崇拜完,直起身子理直气壮地道,“虽然我不知道安仁你用意为何,但我相信你的为人,这么做必定有你的道理。所以——”他的眼睛瞟了一眼围观众人,又狠狠瞪了一眼不远处的陆机,提高了声音,“如今我陪着你一起望尘跪拜,别人要嘲笑你,就连我一起嘲笑好了!”
“季伦,谢谢你……”潘岳动了动嘴唇,还是决定不将实情告诉石崇。当年他已经连累了夏侯湛的性命,如今绝不能再连累石崇了。让石崇快快乐乐做一个富家翁,是他作为朋友最好的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