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司马冏对自己这位皇后姨母的了解,刘卞被贬只是一个开始。只要刘卞失去了东宫兵权,就只能任由贾氏一党搓扁揉圆,到时候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刘卞第一个要供出的,必定就是他齐王司马冏了!
司马冏心怀大志,原本想着联络东宫做出一番大事,一举成名,却不料大旗还没能竖起,就被贾南风伸出手指轻轻一戳,栽了个人仰马翻。自刘卞被贬之后,司马冏日日夜夜坐立不安,只觉脖子上悬着一柄利剑,随时随地都会迎风斩下。
这种心理折磨让司马冏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偏偏不敢对任何人诉说。终于,他叫人偷偷买了一包砒霜,全部倒进了一只市面上最常见的黄陶鸡头酒壶中。
刘卞被迁为雍州刺史,少不得在离京那日在长亭与亲朋好友告别。他出身寒门,为官又一向清廉,因此离京赴任之时只带了一个驾车的老仆,与众人话别之后便登上西行之路。
走了好半天,四周已没有人烟,唯有一条黄土官道直通西方,似乎就要融化进那片璀璨的晚霞之中。刘卞原本已被颠簸得昏昏欲睡,忽觉马车骤然停下,不由心中一惊,向外问道:“生什么事了?”
“我家殿下前来为刘刺史送行。”答话的并非刘家老仆,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下一刻,车帘已被大大掀开,一个逆光的人影被众侍卫簇拥着,缓步登上了马车。
马车向西,阳光便从那人身后射进来,刺得刘卞眼睛疼。然而他依然努力睁着眼睛,看清了来人颀长的身影和冷玉般的面容:“齐王殿下?”
“你们退开,让本王与刘刺史单独说几句话。”司马冏摈开齐王府的侍卫,放下车帘坐到刘卞面前,取出一壶酒和一只酒杯放在小几上,“本王是专程来为刘刺史送行的。”
刘卞看着那唯一的一只酒杯,心中恍然明白了司马冏的来意。他想起司马冏带来的那些齐王府侍卫,苦笑了一下:“殿下这杀伐决断之力,可比令尊强得多了。”
“本王也是迫不得已。”司马冏不敢看刘卞的眼睛,只盯着那壶酒沉声道,“皇后已经怀疑你了,说不定你还在赴任半途,就会被抓回洛阳审问。我不是不相信刘刺史,只是皇后心狠手辣,一旦刘刺史受刑不过招出太子,大晋就要真的落入贾氏手中了。”
“你怕我招出太子之前,先招出你。”刘卞一针见血,让司马冏的脸蓦地红了红。然而司马冏终究端起酒壶,满满地斟了一杯酒,双手递给刘卞:“刘刺史放心,你去之后,本王必定不改初心,尽力保护太子。日后太子即位,也一定会奉赠刘刺史高官美谥,让你留名青史。”
“说起来,我还要多承殿下的恩惠了。”刘卞接过酒杯,端详着司马冏的脸,忽然笑了,“人人都说小齐王酷肖其父,其实是在皮不在骨。只望你达成心愿,也算是我报答当年齐献王的提携之恩了。”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司马冏坐在座位上,安静地看着刘卞渐渐弯下腰去,挣扎抽搐了一阵,终于不再动弹。他伸手试了试刘卞的鼻息,小心地没有碰到他口鼻中涌出的血液,然后提起衣袍掀开车帘,走出了马车。
“殿下,这个人怎么办?”见司马冏出来,心腹董艾连忙问。
司马冏随意瞟了一眼,见是给刘卞赶车的那个老仆,正被侍卫们制服在一边。他随口说了句:“不必留了。”便跨坐上马,径直往洛阳疾驶而去。
司马冏自认为行事万无一失,却不料没过两天,他就接到了宗师高密王司马泰的手书,让他第二天一早到宗师府接受问询。
所谓宗师,是武帝司马炎设立的官职,由司马氏宗室中德高望重者担任,专为管辖和惩处犯罪的宗室子弟。因此司马冏一听到这个命令,当即冷汗便沿着脊背一路滑了下去,面上却恍若无事地问使者:“不知宗师要问询小王什么,还请尊使能透露一二。”说着他使了个眼色,董艾连忙向使者捧出十匹绢帛和一万铜钱。
“好说,好说。”那使者高兴得眉眼弯弯,语气便松快起来,“下官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有人现了一个路边垂死的老头,送到河南尹府里去,老头就说他是被齐王府的人害的……哈哈也是好笑,堂堂齐王府害他一个奴婢做什么,可见就是诬告了。”
“居然有这等事?那小王确实要在府上查一查了。”司马冏陪笑着将宗师府使者送出门去,待他走远了,蓦地转身狠狠一脚朝董艾踢去,“叫你处理那个老仆,你是怎么办事的?”
董艾早知有罪,不敢躲闪,被司马冏生生踹倒在地上。他爬起身跪好,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臣确实给了他当胸一刀,还试了他的鼻息,确实气绝,才将他抛进路边灌木丛的。”见司马冏脸色惨白,董艾又道,“殿下不必担心,我们已经布置好了现场,旁人只会以为刘卞是畏罪自杀。”
“现场布置得再好有什么用,只要那个老仆指证我逼死刘卞,齐王府就完了!”司马冏在原地踱了几步,感觉自己就像只无头苍蝇,半点头绪也抓不住。烦躁之下,他随手抓起一旁的花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殿下,要不要告诉太妃?”董艾连花瓶飞溅的碎片也不敢躲,顶着脸上被碎瓷划出的血丝提议。
“不能告诉太妃!”司马冏厉声喝止,因为惊惶和恐惧声音都有些变了调。太妃贾荃作为皇后贾南风同父异母的姐姐,虽然姐妹俩感情不睦,但要是为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讲个情,皇后估计不能不卖个面子。但是司马冏一想到母亲对自己挥舞的藤条,还有逼着自己在祖母和父亲灵位前下的誓言,只觉得自己宁可死了也不愿承受母亲失望而鄙夷的眼神。
他既然一心要带给母亲惊喜和荣耀,就要独自承受失败带来的惩罚与痛苦。
“那……殿下赶紧去找潘郎君,说不定他会有办法!”董艾急中生智,高声叫道。
这句话提醒了昏头脑涨的司马冏,他也来不及叫董艾准备马车,径直到府中马厩里牵了一匹马,飞快地往潘岳家冲了过去。
到达潘家所在的德宫里时,已是炊烟袅袅,暮色四合。司马冏扔下马匹,胡乱敲了敲潘家的院门,门开后赫然见到的是粉妆玉琢的小姑娘金鹿。
“呀,山奴哥哥来啦!”金鹿一看见司马冏,顶着两个小丫髻欢喜地跳了起来。她一把拉住司马冏的手,将他领进门来,笑嘻嘻地说:“山奴哥哥来得好巧,娘刚做了好吃的,一起来吃吧。”
司马冏见小女孩一双清澈美丽的大眼睛咕噜噜在自己身上转,知道她在找什么,只能歉然地摸了摸她的头:“对不起,这次哥哥没有给你带礼物,下次一定补上。”
走进房内,司马冏见潘岳一家果然正要吃饭,便向邢夫人和杨容姬告了罪,直截了当地对潘岳道:“我有要紧事,想和檀奴叔叔单独谈谈。”
潘岳见司马冏容色惨淡,虽然还在竭力保持镇定,身体和嘴唇却都微微抖。他立刻离开了食案,和司马冏走到了安静的偏房之中。
等潘岳关上房门,司马冏已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哀声泣道:“山奴有杀身之祸,请叔叔救我!”
“生什么事了?”就算当年行刺杨珧被杨家抓入暗牢,潘岳也没有见过司马冏如此惊慌失措。他连忙把司马冏扶起来,催问他事情的原委。
事到如今,司马冏无法隐瞒,只好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如何与刘卞合谋想要拥护太子逼宫,刘卞如何游说张华不成反被贬谪出京,他如何担忧刘卞被贾氏治罪供出自己和太子,如何在半道劝说刘卞服毒并杀死老仆,老仆如何命大将事情闹到河南尹府和宗师府之事说了出来,末了又道:“虽然现在宗师府使者并未提及我毒杀刘卞之事,但只是想稳住我,待到明日只怕要我和那老仆当庭对质。此事牵涉到太子,皇后和贾谧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怕到时候不仅我难逃一死,就是太子也要被牵涉其中了!”
潘岳万料不到司马冏暗地里做了如此胆大包天的事,一时也有些怔住了。他心知此事关系重大,一旦处理不慎,太子和贾氏之间那根紧绷的弦就会应声而断,原本勉强维持平衡的朝局也立刻有倾覆之虞。因此他虽然惋惜刘卞之死,却来不及责备司马冏的冒失和狠毒,只能苦苦思索对策——毕竟他要救的不仅是司马冏,还有岌岌可危的晋朝社稷。
见潘岳愁眉紧锁,不自觉地来回踱步,司马冏自知理亏,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过了半晌,潘岳终于开口:“你和刘卞有公开的往来吗?”
“刘卞是我父王的旧属,因此我们互相来往过几次,并没有特别遮掩。”司马冏想了想补充道,“在外人眼里,我们应该是既不十分熟稔,也不刻意生疏。”
“那你们平素可有过私怨?”潘岳见司马冏摇头,又提醒道,“哪怕为一件小事争执过?”
“没有。”司马冏明白潘岳是想为自己寻一个毒杀刘卞的借口,痛苦地道,“我和刘卞平素相处得十分平淡,若说为了私怨杀他,只怕皇后和贾谧不会相信。”
“既然找不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没奈何只能寻些不入流的阴私了。”潘岳叹道,“殿下想一想,你对刘卞的姬妾有没有什么印象?”
“我就在刘卞家赴过一次宴,除了记得他有一个叫做玉娘的侍姬出来为客人酭酒,别的都没见过。”司马冏绞尽脑汁地回答。
“那玉娘的模样,你可还记得?”潘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