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门房有些懵了,名刺是官员拜见投递的名片,但一枚铜钱是什么意思?就算是对下人的贿赂,这也太少了吧。
“这一文钱,是送给平原王的礼物。”潘岳见那门房神色越疑惑,不由笑道,“足下只需将它交给老王爷,并说这是二十年前齐王府的还礼,老王爷就明白什么意思了。”
“请郎君稍待。”那门房将信将疑地收好铜钱,进门通禀去了。
潘岳等了一会儿,那个门房走了回来,一手拿着潘岳的名刺,一手托着那枚铜钱。他朝潘岳躬了躬身,笑着道:“我家老王爷说了,这两样东西,潘郎君只能挑一件,我家老王爷也只能接受一件。”
潘岳没料到自己打的哑谜竟被司马干反手推了回来,可见这个老王爷心里精明着呢。要么以潘岳个人的身份求见,要么以齐王府说客的身份求见,贾谧当初让他在齐王府和贾氏之间选择一个,如今司马干却是在逼他在齐王府和他自己之间选择一个了。
几乎毫不犹豫,潘岳指了指那枚铜钱:“我选这个。”
“那里面请。”门房将名刺还给潘岳,捧着那枚铜钱,带着潘岳走进了平原王府。
和潘岳残留的记忆相比,平原王府十几年没有丝毫变化,就像它的主人一样,身处闹市却如隐居深山,混不受外界玷染。
走到一个清净的院落,门房将那枚铜钱交给一名近侍,自己躬身退了出去。那近侍让潘岳在廊下稍待,自己进去禀告了司马干,这才出来掀开帘子道:“王爷有请潘郎君。”
潘岳走进屋内,一眼便看见平原王司马干坐在簟席上,手中托着那枚铜钱,正一上一下地抛掷着。见潘岳进来,司马干抬头望了望他,咧嘴笑道:“檀郎风采,不减当年啊。”
“王爷谬赞,这些年臣已经老了。”潘岳朝司马干行礼,苦笑着回答。
“凭你也敢称‘老’?”司马干晃了晃满头花白的须,笑容忽然一敛,“好了,我放你进来就是为了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现在已经看到了,你可以走了。”
“王爷!”潘岳的眼光盯住司马干攥着铜钱的那只手,“请王爷至少听我说说来意。”
“你不就是为齐王府做说客来的吗?”司马干将那枚铜钱放在书案上,用手指一弹,铜钱便如同陀螺一般旋转起来,“当年我给山奴百日宴送了一枚铜钱当贺礼,你是不是觉得我老头子特别抠门,所以一直记到了今天?”
“当年王爷以一枚铜钱作为贺礼,确实惊世骇俗,不过这里面的深意,不仅齐献王当年深切领会,臣也略通一二。否则今日绝不敢贸然登门。”潘岳说到这里,蓦地双膝一屈,重重跪倒在司马干面前:“齐王殿下现在有性命之忧,求王爷出手相救!”
“啧啧啧,我就知道你要来这一套!”司马干皱起了眉头,依然在桌案上弹着那枚铜钱,“山奴不就是要挨一顿板子吗?少年人做事莽撞,就应该受点教训。他亲娘都不着急,你急什么?我看啊,这一顿板子确实该打!”
“山奴确实该打,但若是有人趁机想要害了他的性命,王爷也觉得应该吗?”潘岳跪在司马干面前,目光恰好望进斜倚在桌案上的平原王的眼睛。然后他敏锐地现,平原王的眼神蓦地变了。
“谁要害他性命?”司马干冷冷地问。
“臣不敢说。”潘岳咬了咬牙,“明日宗师府就要行刑,臣冒死请王爷亲临现场,自然能见分晓。”
“宗师司马泰人不坏,就是太老实,有人要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样,料他也看不出来。”司马干轻哼一声,“你为何不直接去告诉他?”
“牵一而动全身,何况暗害齐王这样的大事?”潘岳苦笑道,“实不相瞒,唯有王爷这样的世外高人,才能将这场阴谋化解于无形。”
“什么世外高人,不过是装疯卖傻罢了!”虽然潘岳不说,司马干也猜得到敢动齐王的人是谁。他一把将旋转的铜钱拍在桌案上,又拈起铜钱细细看了两眼,长叹一声:“山奴山奴,谁知道你还有没有多花一个铜钱的福气?”
“只要有王爷庇佑,山奴必定能化险为夷。”潘岳回答。
“你少来吹捧我。”司马干横了潘岳一眼,“当年他爹桃符,我就护不了。”
“齐献王之事出自天子之意,确实没有回天之力。”潘岳暗暗握紧了手指,语气却尽量保持平和,“不过山奴之事是宵小作祟,王爷乃宣皇帝嫡子,德高望重,自然攻无不克。”
“如今的宗室越来越不像话,也就山奴那孩子比较像样,就这么被打死了确实有些可惜。”司马干将铜钱一抛,紧紧握在手中,忽然手肘撑着桌案朝潘岳俯过身来,“不过,你知道你方才选择了这枚铜钱,意味着什么吗?”
“请王爷明示。”潘岳不想浪费时间,直截了当地回答。
“意味着,你选了山奴,却放弃了你自己。”司马干紧紧盯住潘岳的脸,露出一丝揣摩的笑意,“听说你现在不仅入了贾谧的幕府,还在他车驾出行的时候望尘跪拜?你就没有想过自己的退路吗?”
“什么退路?”潘岳心中一惊,却假作不懂。
“上船容易,下船难。”司马干轻轻摇头,“若是船翻了,本来我这把老骨头还可以捞你一捞。可惜我太惜命,这次捞了山奴就不可能再冒险捞别人了。”
“一之谓甚,岂可再乎?这一次,臣已多谢王爷好意,哪里还敢求第二次?”潘岳顿了顿,唇边慢慢牵出一丝苦笑,“何况臣既然选了这条船,就早不期盼别人相救了。”
第二天一早,齐王司马冏就端坐在屋内,等待着那场杖刑的到来。然而他一直等到正午时分,才听到门外传来开启锁链的声音。
两个宗师府的杂役走进软禁司马冏的囚室,用木托盘将一套罪衣捧了进来:“小人们伺候齐王殿下更衣。”
司马冏用手指拈了拈那罪衣的材质,只觉得触手僵硬粗糙,嫌恶地皱了皱眉:“本王穿自己的衣服不行吗?”
“这是宗师府的规矩,请殿下恕罪。”两个杂役说着,走到司马冏身边,作势就要解他的腰带。
“本王自己来,你们都出去!”司马冏哪里肯让这些人碰自己,皱眉呵斥了一声,见那两个杂役不动,顿时冷笑道,“你们是怕我不肯换?本王连杖刑都不怕,还怕换一套衣服吗?”
两个杂役面面相觑,最终躬身一礼,妥协地退了出去。
司马冏见他们走了,终于伸手去抓起那套赭红色的罪衣。然而他的手抖得太厉害,抓了几下竟然没有抓起来。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司马冏有些烦躁地将那套粗麻衣服拂在了地上,脚一软坐在地上,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怕,他怎么可能不怕?
“齐王殿下好了吗?要不要小的们帮忙?”两个杂役在门外等了一阵,不耐烦地问,“要是误了时辰,小的们可担待不起。”
“马上就好!”司马冏勉力高声答出这四个字,一狠心咬住嘴唇,将自己身上衣服脱了个精光,胡乱将那套罪衣套在了身上。粗糙的麻线接头硌着他养尊处优的皮肤,如同千万只小虫在噬咬,偏偏挠不去逃不开,就如同他现在无可逃避的命运。
“你这种身份,若是不能站到权力的巅峰,就是死路一条!”母亲贾荃的声音又在司马冏耳边响起,他仰望着低矮的屋顶,默默苦笑了一声,“母妃,如果我不能站到权力之巅,就是死了你也不会心疼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