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确实是贾谧幕僚,受他提携甚多,因此说是贾氏一党,也不为错。”潘岳看着司马伦,洒然一笑,“原来赵王殿下是来捉我归案的?”
“当然不是,虽然你是贾谧‘二十四友’之一,可其他二十三个人我们也没动一根毫毛。”司马伦说到这里,忽然身子朝潘岳倾过来,神神秘秘地道,“不过有人说你和贾南风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干系,虽然是空穴来风,对安仁你却很不利啊。”
潘岳脸色一沉。他忽然想起来,孙秀似乎是抓住了自己与贾南风私下相见的某种证据,否则当初在东宫,他不会用符水威逼自己招认此事。虽说他们缺乏有力的证据,但孙秀擅于操控司马伦,一旦他们以此事大做文章,自己无论怎么辩白也无济于事,可真的要声名扫地、身败名裂了。
潘岳一生之中最害怕的莫过于此,当下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见司马伦依旧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知道眼前这个人虽然讨厌,却是唯一可以求援的对象,便振作精神问道:“赵王殿下方才说我该好好谢你,莫非是有了破除谣言的好办法?”
“安仁一向是这么聪明。”司马伦竖了竖大拇指,“若没有救你的好办法,本王怎么会扔下那么多政事,巴巴地跑上门来?”
“哦,那殿下打算如何救我?”潘岳问。
“你之前和贾谧他们走得近,免官做做样子是肯定的,不过你放心,有本王在,过不了多久就会起复你做个更大的官儿。”司马伦挺起胸膛,用手掌在心口拍了拍,“只要你与贾南风撇清干系,什么都好办。”
潘岳点了点头,等着司马伦继续往下说。
“这个办法,是本王自己苦苦思量了一夜才想起来的。”司马伦有些骄傲地道。实际上,他知道孙秀憎恶潘岳,也没敢像往常一样去请教孙秀。
“朝廷已经决定,废贾南风为庶人,并赐死。”司马伦终于说出来意,“明天,尚书刘颂就会带金屑酒入金墉城。若是你和刘颂一起前往赐死贾南风,就证明你与贾氏已经一刀两断,别人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见潘岳沉吟不语,司马伦有些焦急地追问:“我这个主意,究竟怎么样?”
“殿下所言极是。”潘岳虽然平素瞧不起司马伦愚钝,却不得不承认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司马伦这个主意,确实很有道理。
“那就这么说定了!”得了潘岳肯,司马伦顿时兴奋起来,“我这就吩咐人告诉刘颂,让他明日带你进金墉城。”
司马伦刚刚大权在握,事务繁冗,虽然心底恋恋不舍,还是不得不起身离开。待潘岳送到院门口,司马伦忽然转头暧昧一笑:“安仁,本王这次救了你的命,你以后怎么感谢我呢?”
见潘岳脸色一僵,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司马伦故作大度地哈哈一笑:“不着急,不着急,安仁你慢慢想好了。”说着,在侍从的搀扶下登上金碧辉煌的安车,扬尘而去。
第二天,果然有人上门来接潘岳。潘岳上了车,从洛阳南部宣阳门沿着铜驼大街直达尚书台,与尚书刘颂见了面。他和刘颂并不熟,两个人互相见了礼后寒暄两句,随即无话可说,只默默地同车前往金墉城。
金墉城为三国时魏明帝曹叡所筑,位于洛阳城西北角,原本是为了拱卫洛阳城而修筑的戍守小城。但自曹魏嘉平年间司马师废魏帝曹芳后,由魏至晋,凡是被废的皇族几乎都被迁入此地居住,其中不少人命丧于此,因此任洛阳城再是繁华盛世,金墉城中永远都是一派愁云惨雾。
潘岳以前从未进过金墉城,仅在外面见到这里高墙严垒,易守难攻,果然是拱卫洛阳城的一大屏障。不过相应的,被关押在里面的失势皇族,也断绝了逃脱了希望。
下车之后,刘颂和潘岳便从难得打开的城门中进入了金墉城,他们身后,则跟随着一个手捧黄陶青釉鸡头壶的侍从。不消说,那酒壶之中,便是皇家专门用来赐死的金屑酒了。
金墉城是用邙山上的黄土烧砖垒成,里面又没有种植任何草木,因此眼见之处,无不一片死气沉沉的土黄色。看管之人领着刘颂和潘岳绕了几个圈,终于在一间简陋的夯土房门前停下。他掏出钥匙打开门上的挂锁,朝刘颂和潘岳施了一礼,随即退了出去。
房门一开,狭小的屋内情形一览无遗。只见屋内除了一张草席,两个水罐,几乎一无所有,而唯一的那张草席上,则靠墙坐着一个女子——正是废后贾南风。
此刻她身上原本华丽的衣裙已经变成了粗糙的麻衣,头也有些凌乱,但当门打开后,她朝门外射来的眼神,依旧和以前一样凌厉。
“奉天子诏令,赐死庶人贾氏!”刘颂并不愿在这个晦气的地方多待,直截了当地宣布了诏命。
“诏书呢,拿来我看。”贾南风似乎早已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也不慌张,只是朝刘颂伸出手来。
刘颂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诏书递了过去。此时此刻,贾南风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就算多挣动两下,也改变不了结局。
贾南风接过诏书看了看,忽然冷冷一笑:“这是伪诏。”
“胡说,这上面有天子玉玺,怎么会是伪诏?”刘颂怒道。
“天子虽然不敏,却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人。除了我与他夫妻同体,其他人都只是威逼利用他。”贾南风轻蔑地将诏书扔在地上,“逼迫天子写下的诏书,自然是伪诏!”
“照你这么说,当初饿死杨太后,又杀害太子,都是你逼迫天子下的伪诏了。”刘颂料不到贾南风死到临头,气焰竟还如此嚣张,“不论你说什么,今日都是你的死期!”
“母非其母,子非其子,很快天下也非其天下。我就不信,有这样的天子在,谁还可以比我做得更好。”贾南风说完,见刘颂身后的侍从捧着酒壶和酒杯走了过来,不由笑道,“要我喝下这酒,只有一个条件。”
“你死到临头,还有资格讲什么条件?”刘颂冷笑道,“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不会让人强灌你。但你自己,难道不想死得体面一点吗?”
“这酒,我自然会喝。”贾南风的眼光,终于从刘颂身上移开,落到了一直不一言的潘岳身上,“不过,我要潘侍郎亲自倒给我喝。”
“你……”刘颂正要作,潘岳却轻轻开口,“刘尚书,下官想与贾庶人单独说两句话。”
刘颂只知道潘岳是赵王司马伦特意安排来的,却不知这背后有什么曲折,便点了点头:“请潘侍郎快些。”说完,带领侍从走了出去。
门一关,狭小的屋子里光线顿时阴暗下来,而贾南风方才凌厉的气势,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怨恨:“想不到,你会亲自来。”
“难道,我不应该来吗?”潘岳摩挲着黄陶青釉的酒壶,冷冷道,“你惯于以毒害人,如今死在毒酒之下,正是天道昭彰。”
“是啊,我杀了那么多人,落到今天,也算不冤。”贾南风笑了笑,忽然口风一转,恨声道,“可就算我罪该万死,也轮不到你来落井下石!就算我对不起千万人,可没有对不起你!”
“没有对不起我?”潘岳见贾南风此刻仍不知忏悔,胸中怒火升腾而起,“太康四年你毒死了齐献王,如今又毒死了我妻子杨容姬,我不手刃你已是最大的克制,何来落井下石之说?”
“齐献王挡了我的路,确实是我毒死了他,可是杨容姬又是怎么回事?”贾南风激怒之下口不择言,“一个无足轻重的妇人,哪里轮得到我对她动手?”
“我在东宫中毒的那次,难道不是你让阿容以命换命,才赐给了我解药的吗?”潘岳此刻也觉得哪里不对,却抓不住头绪。
“我要有解药,怎么会救不回我家女彦的性命?”想到爱女之死,贾南风眼中全是血丝,“何况我那时一心想笼络你为我所用,平白无故去害你妻子做什么?我虽然心狠,却不愚蠢,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为什么要做?”
见潘岳闻言如遭雷劈,贾南风乘胜追击:“看你聪明一世,却偏偏在杨容姬这件事上犯了糊涂。必定是有人趁你中毒之后头脑昏沉,故意害死杨容姬栽赃给我。只要你想想谁从此事中获利最大,真凶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原来,是这样……”潘岳脑子中此刻已经乱成一团,无数过往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中乱转,让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他后退两步扶住门框,就想开门离去,贾南风却突然大喝了一声:“站住!你答应要给我倒酒的,不能言而无信!”
“你放心,我一定会查出害死阿容的真凶。”潘岳说着,果真慢慢折回身,举起黄陶青釉鸡头壶,满满地斟了一杯金屑酒。酒如其名,哪怕在晦暗阴森的囚室之内,依然闪动着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芒。
“傻子,杨容姬是你的妻子,你跟我说放不放心干什么?”贾南风噗嗤一笑,随即从潘岳手上接过了酒杯。她几步走到房门前,一把拉开了那扇木门:“你走吧。我本来就长得不好看,若是喝了毒酒就更丑了,你不会想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