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幕幕飞逝而过,等待童晔他们完成抓捕工作的时间里,林冬始终沉默地凝视着车窗外那条老旧的街道。心头本已结痂的伤口丝丝渗血,扯着肩窝处的断骨旧伤,连成一片难以言喻的隐痛。也许时间能冲淡很多东西,却无法让一切不留痕迹。所以他不敢回嘉陵分局,因为只要看到的昔日的人昔日的物,那些本该尘封的惨痛记忆便会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鲜明起来。
当年出事后,队上闹得最凶的就是童晔,因着死去的七个人里有他的师父李归源。彼时的李归源已年近不惑,林冬选他加入专案组的初衷是,给这位稳稳当当的老刑警一个施展拳脚的机会。他识人有方,早早看出李归源并不是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佛系,且心思细腻,经手的案子极少出差错。只是运气不太好,每次赶上能评功的案子,都被更轰动的案件挤了下去。因工作强度问题,刑警到一定年龄后大多会面临转岗,再不给他立功的机会,恐怕会一直平庸到退休。
然而初衷是好的,结果却令人难以承受。收到“毒蜂”的警告,林冬没有自作主张而是拿给全组人看了,并非像外界传的那样独断专行。只是年轻人都不当回事,丝毫不畏惧杀手的挑衅,只有李归源,私下找了趟林冬,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当时的林冬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对于年长自己几岁的前辈的劝导,虽然听进去了可最终还是做出了“少数服从多数”的决策——不上报,不撤出专案组。
李归源见劝不动他,只能默默接受了决定,并且没有因此而懈怠推诿,依旧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事发那天当场死亡的人里就有李归源,根据现场调查显示,车辆翻滚坠崖之时,他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嫌疑人。林冬在现勘照片里看到李归源被挤压到变形的尸体时,瞬间领会了这位老刑警的用意——保护所有人努力了整整一年的结果,保护抓捕“毒蜂”唯一的希望。
所以,面对这样至死都不忘职责的同僚,不管是不是一个意外,他都无法从心底里原谅自己。同样的,他不会奢求童晔的理解和原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李归源手把手地将童晔从一个毛头小子带成一名出色的刑警,也曾在抓捕穷凶极恶的犯罪嫌疑人时,挺身替徒弟挡下过致命的尖刀。安葬七名烈士的那天,童晔等到众人散去后跪到师父的墓碑之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傲骨送英魂,前人未尽的事业,必有后人完成。
叮叮叮——
铃声突兀响起,唤回林冬游离的思绪。前座负责守着他和何兰的缉毒警接起电话,他着耳朵听了听,估摸着是童晔他们那边完事了,转头给何兰递了个松口气的眼神。一开始何兰虽然没说什么,但肯定委屈受大了,上车之后抽了好一阵鼻子,却也强忍着没掉眼泪——当着外人的面,不好给组长丢人。
挂断电话,前座的年轻缉毒警回过头,歉意赔笑:“不好意思,林队,何警官,让你们久等了,内什么,童队说,还得让何警官跟我们回趟局里做个笔录,说明一下事发当时的经过以及跟嫌疑人的谈话内容,没别的意思啊林队,您别多想,就是走个流程。”
林冬点点头,体谅道:“我开我车送她过去,你们人多,一会地方不够坐了。”
“行,那我跟童队说一声哈。”
年轻缉毒警低头发消息,边发边偷瞄后座上嘴唇紧抿的警花,默默盘算着这种时候问人家要微信合适不合适。刚才摁何兰的时候数他舍得使劲儿来着,后来知道是误会一场,尬得手足无措。童晔还派他守车,更是没好意思说话。几次道歉的话到嘴边儿,可看着后视镜里何兰那张明显不开心的脸,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不过脸是越看越喜欢,年轻的心生出丝躁动,忍不住遐想联翩。没办法,本来干警察就不好找对象,缉毒警更甭提了,自己危险不说还可能祸及家人。想着内部消化,问题单位男女比例过于悬殊,但凡能认识个疑似单身的异性同僚,都得想方设法的抓住机会。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嘛,哈哈。
然而林冬没给他留实操言情小说桥段的工夫,直接推门下车,绕到车身的另一侧,帮何兰拽开车门——多跟这四面漏风的破车上待一秒都是委屈自家警花。而目送着两人渐远的背影,年轻缉毒警肠子都快悔青了——这破嘴,缝上了是么,怎么就张不开呢!
等人齐了,打道回府。一路跟车到了嘉陵分局,正当“霸天虎”即将拐进院门之时,林冬忽听何兰说:“林队,把我放门口就行了,您回去吧,太晚了。”
“我陪着你做笔录,做完,送你回家。”林冬的态度十分坚定,“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啊?他们不出辆车送我么?”
“用不着他们,有我呢。”
他知道,何兰是担心自己重返伤心之地情绪受到影响。这已经不算秘密了,组里人都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以往只要是跟嘉陵分局打交道的案子,他从不出面。没白偏心眼,这么好的姑娘,必须得对人家的安全负责。
跟何兰预想的差不多,时隔多年,当林冬再次出现在嘉陵分局的走廊上时,吸引了众多情绪纷杂的目光——诧异的、鄙视的、看热闹的、甚至还有带着丝敌意的。再看林冬,脸上没有丝毫退缩之情,目视前方,步伐坚定,径直穿过那一道道由目光织成的封锁线,无惧质疑,无愧于心。
尽管如此,细心的何兰还是发现了一丝异样——林冬的手,从进到办公楼的第一步起就攥握成拳。他在忍耐,忍耐质疑和审视,忍耐加诸于自己的所有不公,忍耐着那些血色记忆的冲刷。这让她不由暗暗感慨,可能也只有这样坚韧勇敢的人,才能亲手将“毒蜂”缉拿归案。
口供在缉毒办公室录,林冬不用陪着,再说他在那屋里也待不住。老人儿都认识他,交头接耳,年轻的则探头探脑,他再能忍,也没必要搁那像大熊猫一样被人参观。将何兰送进办公室,他出来拐进安全通道,推开窗户,燃起支烟后给唐喆学回消息。那边等了好几个小时,发了一串消息,之前他已经回过对方了,简单告知了一下。具体情况不能细说,缉毒案件的保密等级高,他只能告诉唐喆学,赶巧遇上其他单位的同僚办案,需要他们协助,晚点回去。
正打着字,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安全通道的门被推开了。林冬偏了下头,余光扫到熟悉的人影,条件反射支起趴在窗台上的身体。是童晔,他站到林冬斜后的位置,一言不发地盯着那片比记忆中多出几许的白色发丝。
烟雾飘过微垂的眼,林冬保持背对对方的姿势,尽可能平和地打破彼此间的沉默:“怎么想着干缉毒了?留在刑侦,以你的能力,现在也是一把手了。”
不意外的,童晔的语气满是怨恨:“我受不了看别人坐师父那张桌子。”
“……”
扣在窗沿上的手指微微泛白,林冬用力闭了闭眼,强忍冲上鼻腔的酸涩。就像他之前对唐喆学说过的那样,死去的七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友和兄弟,他们不会原谅他的,在他们的眼里,他就是个罪无可恕的刽子手。他离开了,他们还要面对逝者留下的记忆,看着空气中虚幻的残影被一张张新面孔所覆盖。
“林冬,你知道么,我现在,真的,很想,很想,一脚,把你从窗户踹下去。”
明明空气里什么都没有,但这些诚实而又残酷的话语像巨石一样压到了林冬的背上。肩窝的痛因此剧烈了一瞬,他咬咬牙,转过身,与盈满恨意的目光短兵相接。不能再逃避了,他不是个懦夫,过去的恩恩怨怨,是时候做个了断了:“童晔,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当初的决定,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是我一直不敢面对的地方,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想要我从这跳下去么?”
“——”
童晔表情一怔,并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六楼,跳下去非死即残,这人是疯了么?他迟疑着打量对方——没有,神情坚定,视线迥然,丝毫不像脑子里搭错线的样子。同时以他对林冬的了解,既然敢说这种话,那就有付诸于行动的胆量。
僵持片刻,他打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少跟我这耍混蛋!”
听出对方并不是真心希望自己死,林冬的表情稍显释然:“对嘛,留着我,以后说不定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童晔秒挂嫌弃脸:“用不起,你太能算计。”
“自己人,肯定有个好折扣。”
“谁跟你自己人?我告诉你林冬,咱俩不是没事了,你少跟这打哈哈。”童晔明显不耐烦了起来,“我是来告诉你,就你们那小姑娘,队上人说一会请她吃个宵夜,算赔礼道歉,你别跟这等着了,赶紧滚蛋,一会吃完我负责安排人送她回去。”
“我也没吃晚饭呢。”
林-脸皮比陈飞赵平生的搓一块还厚—冬坦诚告知。他发现了,在之前那辆车上的时候,前座上那个五大三粗的臭小子一直从后视镜里偷瞄何兰来着。不行,绝对不行,半点机会也不能给——别人他不管,但他家的警花绝不能找个缉毒警。没有歧视,只是见多了家破人亡的悲剧,能拉一个是一个。
从没碰上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童晔的表情顿时有点拧巴:“不是你要点脸行么?”
林冬回得轻巧:“干咱这行的,哪个不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主?脸算什么?”
“我艹你——”
一口气生生撞上牙床,童晔忍了又忍,到底没把“妈”字喷林冬脸上。上次就为这话打的跟动物世界似的,再来一次,纯属让别人看笑话。好歹是一队之长,不能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而且那次和林冬打过一架后,他好好调查了一番对方的背景信息,发现对方十四岁时母亲就去世了,不免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对那位早逝的母亲感到一丝抱歉。
察觉到对方的体谅,林冬心下感激,嘴上却得寸进尺道:“谢谢,老规矩,宵夜我喝粥。”
“??????”
童晔瞪了足有三分钟眼,方才闷出口怨气推门走人。横竖是自家孩子扑错人了理亏,做领导的多少得拿出点气量。再说何兰那丫头不错,年纪轻轻却沉着冷静,还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儿有个儿,他看着也挺中意。队上大把的光棍儿,随便挑,只要姑娘乐意,他负责上门提亲。
看着安全通道门被童晔憋屈得撞出残影了,林冬忽感压在胸口的重量飘然消散,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看起来都比以前成熟了,不管是他还是童晔,又或者是其他人。活到老学到老并不只局限于知识,还有学会宽容,学会体谅,学会处理以前无法处理的情绪。
又想起还没发完的信息,他补了一句【有人管饭了,不用等我,早睡】给唐喆学过去。很快就收到了回复,不是起腻的话,而是关于工作——
【刚高仁给我发消息,密取的DNA对比结果出来了,不是杨树根本人的,是和他有相同父系基因的男性,我估计,是他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