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话出口时,已经晚了。
仇心危背后突然蹿出一根手腕粗的藤蔓,速度甚至比归珩的箭还要快,当空激射而出,尖锐的顶端带起破风厉啸,刀切豆腐般刺穿血肉,将惟明从迟莲身后不到半步直接顶回院落尽头,整个人“砰”地一声倒撞上廊柱。
他没有脸着地摔下来,看上去像是半倚着柱子,只是头软软地垂落,如果不是鲜血顺着柱子淌下,在地面上汇聚成鲜红的一滩,甚至会让人产生他并没有受伤的错觉。
那是因为这根藤蔓直接贯穿了他的左肩,将他牢牢地钉在了柱子上。
“殿下!!”
这一声里带着血。迟莲目眦欲裂,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手中长剑疾如电转,一剑掀起怒涛般排山倒海的金红辉光,悍然无匹当空劈向仇心危!
仇心危却将早有预料,顺手将柏华往前一推,刚好送到他的剑尖上,自己则鬼魅般闪身退后数步,轻巧地笑道:“迟莲仙君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上次甘露台上的一剑之仇,这才刚刚还清一半呢。”
迟莲这一剑使老,再想收势已来不及,柏华情知自己避无可避,只得认命闭眼,以身躯迎上那道恢弘的剑光。然而剧痛却并未按照预想降临,被金红染红的视野里忽然划过一道流星般的青光。耳边爆开“轰”的一声巨响,柏华身体一轻,在半空转了个个儿,被灵力相击引发的强风直接横扫出去,重重摔落在院落一角。
院子的另一头,归珩换了支箭搭上长弓,寒芒险险地对准了仇心危:“从他身边滚开。”
仇心危一扬眉梢,似乎是讶异,又似玩味,却依照着他的意思慢慢地举高两手,示意手中没有兵器,一步一步倒退着,与迟莲拉开了距离。
迟莲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腹部的伤口颓然跪倒在地。归珩分出一丝余光瞥了他一眼,抬高嗓门道:“喂,别死了!”
仇心危却突然诡秘一笑,身形倏忽消失,下一瞬已出现在归珩眼前,与此同时迟莲体内冰锏顷刻间化作水汽,在他手中重新凝聚成形,悍然一击将归珩重重抽飞出去!
伤口霎时失去阻塞,迟莲背后喷溅出漫天血花,如同赤红蝴蝶迎风展开双翼,连跪着的姿势都难以为继,精疲力竭地直直朝前一头栽倒。
“迟莲!”
“殿下……”
他竭力朝惟明的方向抬起脸,视野全部被那个被钉在廊柱上的身影占据,拼命地伸出手想要够到,却只能徒劳地在虚空中抓握。
“殿下……”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姿态有多狼狈多难看,别说仙人,比在泥里打滚的野狗还不如。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蜿蜒血痕,迟莲已经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只能依靠手臂拖动残破不堪的身体,艰难地爬向惟明。
几十步的距离漫长犹如天堑,每靠近一步他的气息就微弱一分,沾满血迹和泥土的指尖却无论如何都也够不到惟明的衣角。
“殿下……”
惟明无知无觉地低垂着头,仿佛已经彻底失去了生机。
院落上空几乎被青光与冷光交错覆盖,归珩虽然看上去不靠谱,毕竟也不是吃素的,只要能与仇心危拉开距离,他就可以用箭限制住对方的行动。但仇心危的身法诡异得可怕,就像是没有实体一样,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都可以随时随地化作黑雾,归珩无法近身又射不死他,只能跟他在半空周旋僵持。
相比于他的苦战,仇心危就显得轻松多了,甚至有点游刃有余、猫玩耗子的意思,与他有来有回地兜圈子。归珩心里清楚再拖下去只会对自己不利,愈发凝神,试图从他的动作中找到破绽。忽然见仇心危神色一变,收起了懒散的笑意,低声道:“来了。”
什么来了?
归珩还没有想明白,眼前突然一花,茫茫白光差点闪瞎了他的眼睛,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撕裂夜空的巨大闪电从天而降,竟然不分敌我地直接劈在了两人头上!
轰隆——
闷雷旋踵而至,归珩心中陡地一沉,终于想了自己忘记了什么,暗暗叫苦:他们几个神仙妖怪魔族扎堆在这小院子里激斗,刀光剑影毫不留情,引动的法力肯定早就超过了天道限制,果然把天雷给招引过来了!
就在这短短一眨眼的工夫,仇心危的身影越过雷电蓦然闪现在他上空,当空一击将他抽翻过去,紧接着手握冰锏纵贯直下,借着下坠的巨大冲势,活生生将归珩从半空砸进了地里。
轰地一声巨响,尘土腾起半人多高,归珩身躯与地面相撞,当场在地上砸出了一个人形的浅坑。
饶是神仙,这一下也足够去掉半条命,这要是换作凡人,说不定当场就凉了。
仇心危拂了拂衣袖上沾染的烟尘,毫不留情地拔出冰锏,任凭鲜血喷溅上他的衣角,用带血的尖端拍了拍归珩的脸,嘲弄地冷笑:“降霄宫门下就只有这点本事,我还以为你们能多挣扎一会儿。这样的废物也配叫天神吗?”
归珩摔得头晕眼花,仍然颤抖着四肢试图爬起来,仇心危一脚踹上了他的后心口,踩着他的后脑勺,把他脸朝下摁进了泥土里:“蝼蚁要有蝼蚁的本分,你只要老老实实地待在土里就够了。”
他随手下了一道禁锢咒,将归珩困在原地,随后终于有余暇回过头来欣赏他这一晚的战绩。
归珩动弹不得,惟明被钉在柱子上,迟莲重伤生死未知,距惟明只有一步之遥,两人身下的血已融为一滩,柏华倒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已完全昏迷过去。
昙天塔从他松开的掌心滚落,正闪烁着幽蓝荧光,静静地躺在尘土中。
仇心危走过去将它捡起来,握着手中仔细端详,耳尖忽地一动,听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
他回过头去,这下是真的有点讶异了:“咦,没死?”
惟明咳了两声,偏头吐出一口血水,在飒飒夜风和遍地鲜血中睁开了眼。
雷声震出的耳鸣仍然在他脑袋里嗡嗡,听觉紊乱导致周遭一切都如同荒诞错乱的幻境。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迟莲灰败的侧脸和身后那道骇人的血迹,这个场面已经不需要任何言语解释,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出发生了什么。
直到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迟莲仍然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手背指尖上满是血污,没有任何美感可言,却奇异地与惟明梦境中那只挑开帘帐的手重合了起来。
仿佛有人在他心尖上狠狠插进一刀,与此相比,连左肩上被藤蔓刺穿的伤都显得不那么痛了。
惟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伸手抓住藤蔓,一发力直接将它从自己身体里扯出来。倒卷的枝杈带出碎木屑和血肉,飞溅上他冷白的颊边,然而惟明连眉头都懒得多皱一下,就像那可怖的伤口没长在自己身上似的。
他右掌在伤口上按了一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止住了血,过去把迟莲从地上抱了起来,让他倚着柱子坐好,指尖小心地不碰着他的伤口,动作又轻又快地画了个止血的符咒;又撕下一片衣襟,仔仔细细地把迟莲脸上沾染的血迹和尘土都擦干净,以指为梳,理顺散乱长发,随后拉起了他的手,用一种对待稀世珍宝的耐心细致,擦去了每一根指头上的血与泥。
迟莲的神智陷在无尽的昏沉蒙昧中,全身的知觉只剩下疼。他不是不能吃苦忍痛的人,但比那更痛的,是即使昏迷也不肯放过他的冷酷事实——他发誓要拼上命去保护的那个人,再一次在他面前消失了。
纵然粉身碎骨,他还能再找回他几次呢?
永无尽头的疼痛里忽然传来了一丝微弱的触感,带着温柔而熟悉的气息,好像是有人在捏他的掌心。
这种体验很久很久之前也有过一次,那时他什么也看不到,即是睁着眼也只有黑暗。照顾他的人为了安抚他,让他知道有人在身边,没事就会习惯性地捏一捏他的手,就像捏小猫小狗的爪子一样,拇指沿着掌根轻轻上推,停在掌心的位置,好让他一收紧手指就可以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