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女夷端起杯子啜茶,仔细组织好语言后,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半个月前,镇上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做了同一个梦,梦里有一位身披华袍、双龙盘绕、站在云雾间看不清面孔的人对我们说:我乃水神,下个月初三、初五、初七、初九、十五这五天,我要在桫椤镇各娶一人,男女不限,只看心意。入夜之时还未入梦者,将自动成为‘新娘’人选,由我择取,派花轿接入云湖山。”
“原本我并未将这个梦放在心上,其他人虽然惶恐,却也是半信半疑,直至初三初五这两日,有两人被凭空出现的花轿带走,大家才真正恐惧、警惕起来,不敢再怀疑那个梦的真假。”
“据目睹的人说,那花轿低矮破旧,像是用鲜血染红,散发着一股腐烂的铁锈味。轿门半开,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好似一个静止的漩涡。花轿出现时,那两人几乎是瞬间被吸了进去,就像落入猛兽巨口,被吞进腹中,他们拉都来不及拉,花轿门一关,便乘云驾雾而去,飞向东面的山里。”
兰女夷放下茶杯,菱唇抿成直线:“今日是初七,又是一个水神娶亲的日子。”
连雨年听得一愣一愣,一种拼好饭故事的既视感油然而生:“树先生不知此事?你们也不告诉它吗?”
镇口的桫椤古树已有灵智,也生出了些凡俗之外的力量,一直以来都庇护着桫椤镇的百姓,他们也知道这事,逢年过节必去上供。
按理说,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们不该不知会古树。
“树先生不知道,我们……也没法前往镇口。”兰女夷道,“镇子好似被一股无形力量包围,我们出不去,外人进不来……或者说外人在靠近桫椤镇时,意识就会被那股力量蒙蔽,不知不觉地打消进镇的想法。”
桫椤镇并不封闭,常与各地往来,人员经常变动。
但在做完水神娶亲的梦之后,桫椤镇便再没有进过一个外来者,连雨年是这段时间的唯一一个。
连雨年掐着食指第二节指骨,想道:原来探查术式被破的原因在这里。
“水神娶亲……我从未听过这种事。”他松开指甲,揉了揉指节上的月牙印,望着窗外越发暗沉的夕阳若有所思,“云湖山是什么地方?”
兰女夷指向东面:“夹在两座山之间的湖名叫云湖,夹着它的山便是云湖山。不过这两个名字已经许多年不曾有人提起,人们只唤它们东大泽,大约也只有桫椤镇的人记得了。”
……
三张好眠符下去,兰家三口顺利在入夜前进入梦乡。
或许是出于对女儿看人本领的信任,或许是觉得以他的本事,想做什么根本不必如此麻烦,他们倒也放心连雨年一个外人清醒着待在自己家里。总之,等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桫椤镇内还醒着的人,就剩连雨年这位外来者了。
夜幕四合,像戏台拉上帷幕。
镇上起了雾。
连雨年坐在窗前,手臂拄着窗台,懒懒地托脸。被浓雾掩去大半的街景映入他幽黑的眼瞳,灰、白、黑三色交织的世界仿佛传说里开天辟地前的景象,混沌死寂,又于无声处蕴惊雷。
“咔、咔、咔……”
惊雷降临的前兆陡然响起,但劈开雾潮的不是拎着斧头的九尺大汉,而是一架破破烂烂的花轿。
浓雾滚滚分开,花轿停在窗边,低垂的窗帘折起一角,被风吹得左右翻动。
连雨年看着花轿感慨,兰姑娘的形容还是保守了,这花轿何止是低矮破旧,那半米不到的高度自己趴着都蜷不进去,轿门半开也是因为只有半扇门。
花轿浮在半空,轿身上深浅不一的暗红色仿佛泼溅上去的血迹,被潮湿的木头蒸腾出刺鼻气味,如同雨季腐烂的木头,阴冷黏腻。
轿门正对着连雨年,黑黝黝的空洞里卷起扇叶状的白雾,高速旋转,形成风涡,发出利刃割裂空间的锐响,听得人牙龈发酸,后颈发凉。
一股前所未有的吸力从中传出,伴随而来的是某种陌生异力,将连雨年身前的窗台与墙壁扭曲成与花轿内部相似的空洞。
他本能地蜷起手指,宛若扎根峭壁的松柏,不动如山。衣袖翻卷,发丝飞扬,他浑身上下都在悄然对抗着这股莫名吸力,绣着繁复花纹的衣襟掀开又打落,猎猎作响。
这花轿背后的家伙有点东西。
略微试探过吸力的极限,在听到嘎吱嘎吱的声响时,连雨年歇了力,任由那老态龙钟随时可能散架的轿子将自己拉扯过去。
身形没入轿门的刹那,他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眩晕感像年三十的烟花爆竹在他脑海中炸成一片,眼前一时黑一时白,连带着头脑发胀,耳膜滞涩,胃里翻江倒海,张嘴就能吐出来。
跳楼机都没这么颠!一会儿看到那劳什子水神,非得先揍再审不可!
连雨年咬紧牙根,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腮帮子咬到发酸钝痛,晕头转向的感觉才渐渐消退。
过分发达的感官迫使他多晕了片刻才缓过劲来,后知后觉地找回脚踏实地的触感。
他晕乎乎地晃了下脑袋,还未睁眼,就听到耳畔掠过一道声线:
“怎么还未清醒?大人这次抓来的不会是个傻子吧?吃了会变笨吗?”
连雨年:“……”
上一个当着他的面说要吃他的妖邪是北大泽鬼蛟,后来经过雷法洗礼,它变得外酥里嫩,养肥了整片水泽的鱼。
连雨年觉得荒谬,并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