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湖上落雪了。西南的雪不似帝京婀娜,不如漠北狂放,带着一点文人墨客淡薄的诗兴,却又冷到骨子里。
岸上几道零星人影撑着伞附庸风雅,至风雪渐大,才终于冻得受不了,纷纷离开。
四下无人,乌篷船忽然动了一下,往后翘起几寸。一只白惨惨的手抓住船尾,翻身而上,从水底悄无声息地跃上一个同样白惨惨的人。
他穿着花旦戏服,面上没有描妆,冰天雪地中藏身湖底三个时辰,他的身上却无半分湿痕,惨白的皮肤被光芒照过,呈现出半透明质感,显得浓黑的眼珠格外瘆人。
若是有白歌庭手下的探子在这里,定能认出他就是他们在湖里捞了半天却一无所获的安平戏园班主易从安。
但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另一个名字,一个被弃用已久的假名——赛江南。
而他只有假名。
易从安蜷在船内,厉鬼之躯白日出行,感受到的却不是烈焰灼身的滚烫,而是从骨头里密密渗出的阴寒,几乎将他的鬼躯冻成冰雕。
他牙齿打颤,为了不发出声音,只能用力咬住下唇,伸手在船舱底部胡乱摸索,抓出一只包袱。
包袱里装了几只瓶子,他倒出几粒用荒秽做成的药丸吞下,总算压下六七成寒意,长长地吐了口气。
至于剩下的三四成……
易从安忍了又忍,终究还是不想受这种无谓的煎熬,一把抓过包袱中另外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护心镜,镜面破损,却被仔仔细细擦拭干净,每一块碎片都能清晰映出他的脸,面貌、表情虽都一致,却总让他疑心其中存在着跟自己不同的面容。
易从安攥着护心镜靠坐下来,疲惫地闭眼:“让你看了,满意了吧?安分点,我现在没工夫跟你闹腾。”
无人回应,他自顾自地说:“你家殿下早死了,尸骨还被他的属下刨出来祸害过一遭,魂魄进了地府,不是去地狱受苦偿罪就是入了转世轮回,兴许进的还是畜生道——你?你是什么东西?他早忘光了。”
“他就是个混账东西,为君干的不是人事,为夫连累妻子,好在没有子嗣,要不还得连累孩子跟着受苦。你一个光风霁月的儒门君子到底看上他什么?脸吗?那我这里有一个更好的人选,丹家丹澧,你可以去喜欢他。”
“一嘴传三代,人死嘴还在。你继续嘴硬吧,我要干活儿了。”
易从安休息够了,从船尾跳回水下,身体入水即溶,一朵浪花拍来,便彻底消失于无形。
乌篷船轻晃,船内空无一物,仿佛无人来过。
“你到底行不行?”
“你怎么能问一个男人行不行?”
万重湖下游,连雨年和巫罗绮乘船逆流向上,简单拌了句嘴后,巫罗绮在船头扔了三次铜板,看着三个不同的结果戴上了痛苦面具。
连雨年“啧”一声:“你果然不行。”
“不!我行!”
巫罗绮支楞起来,第四次撒出铜板,毫不意外地得到了第四种答案。
连雨年嗤笑:“在纸上撒把米,鸡啄出的卦象都比你算的准。”
他惊讶地瞪大眼,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看看手再看看铜板,好像这辈子没见过这种场面。
抵达万重湖后,巫罗绮自告奋勇,想要卜出易从安,也就是那位逃走的戏园班主的方位,结果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卦象二百五。
加上最后这次,四个卦象各自指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彼此间隔十万八千里,猴哥想走完都得翻四个筋斗。
连雨年当然相信巫罗绮的卜算能力,毕竟今天之前,他的卦象从未出错。但一个人同时在四个地方这种结果还是太秀了,他总不能是被分成了四块……
等等!被分成了四块?
懒散倚在船头的连雨年猛地坐直身,瞥巫罗绮一眼。
他似乎也想到什么,扭头重复连雨年先前说的那个一句话故事:“父亲出门三天后,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连雨年额角的筋抽了抽:“不,这算父亲陆陆续续地出门了。”
巫罗绮连忙收起铜板:“卦象我都记下了,先去哪里?”
连雨年正要说话,突然感觉手腕上爬过一道凉意,他抬起左手,“土豆粉”的脑袋从袖口探出,原本平滑无物的三角尖头上浮出一对眼窝凹陷似的轮廓,顶端还有两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突起。
“有……吃的。”它断断续续地口吐人言。
“小东西会说话?”巫罗绮饶有兴趣地凑过来,“再说两句?”
“土豆粉”的眼眶上下交叠,冲他翻了个白眼。
连雨年揉揉它:“荒秽的气息还是尸体的气息?”
妖蛊教版特制荒秽是厉鬼食物,其中一味原料就是人的血肉。“土豆粉”有段时间以此为食,对这两种东西的味道很敏感。
“土豆粉”蹭蹭他的指尖:“荒……荒秽,在……那边。”
说着,它支起脑袋看向东北方,那里正是巫罗绮第一个卦象指向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