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水的港口在这几个月来早已恢复了流通,只是所有下来的商船都必须接受检查,七月里整个淮安都已经炙热起来,码头便显得颇为闷燥,周遭力士的闷哼,茶娘子的吆喝,还有船上船员们的絮语,都在加重本就令人不适的闷热。
傅雅仪和余姝返航时走的不再是原本的小港口,而是光明正大开着船来了大渡口,在一群商队中扬着傅氏旗穿了出来。
黑旗猎猎,被海风刮得呜呜作响,船上探出来一堆兴奋的脑袋,大多是嚷嚷着终于回家了。
船上的生活并不好过,尤其是元霰的手下大多是旱鸭子,在内陆没下过几次水,这么一长段路要克服晕船还要学会扬帆掌舵看路,实在辛苦极了。
岸边站着傅止淮和元霰,见船走近了扔下了绳索便连忙吩咐起岸上的力士们用力将船拉回岸边搭一把手。
前几日她们就得了消息,今日特意来岸边等候。
岸边的船上有人窃窃私语问起这是谁的船,怎么不经检查便能直接靠岸。
有人拍一拍那人的脑袋,“你没瞧见那船是战船样式还挂了傅氏旗,明显是涟水当家的自家船啊。”
“自家人就是好啊,都不用等这么久的检查,”有人咂摸着嘴说道:“不过现在也不差了,搁以前还要收我们的停岸费,外地的还加倍,上了岸又要补一重税,现在傅家人管控之后除了要等一会儿,这些钱都不用交了,只要交十八两银子的保证金,等得也算值。”
淮安一地虽富,但过去杀得也狠,尤其是对非淮安本地人的要求更加严苛,高一些的停岸费能达到千两银子一日,上岸之后还要补交货物税,人头税等好几种税,商户日子过得也不是多容易。原本涟水动乱不准商船上岸之后他们还着急了一阵,一时半刻再拐道去度汕实在是不怎么值得,也颇有微词,但后来港口开放了,居然不收他们这些费用了,只用十八两银子的保证金,顿时便平息了商人们心底的不安,甚至从这个通知颁布出去到现在,整个涟水码头的吞吐量又加了一整倍。
这头还在伸长了脖子去瞧战船上下来的是什么人,还想打探一下这几艘战船出海做什么去了,那头傅雅仪和余姝已经领着几百将领下了船。
头顶的太阳颇为晒人,在海上到了六月份的时候她们便习惯了拿块纱巾从头遮到脚,免得晒伤,现在下来,黑黝黝一片,无论男女皆瞧不清人脸,浩浩荡荡一片,几百个人硬是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沉静。
“昨儿个我就在等你们了,”傅止淮上前打量了傅雅仪几眼,见她没什么损伤,笑起来,“别的不多说,辛苦了,回去休息休息吧。”
傅雅仪将自己面上的纱巾取下来,在海上的日子连她这种常年呆在西北的人脸上也不太适应的晒出了一层小雀斑,黑了两个度,她略微颔首道:“可以,此次收获颇丰。”
傅止淮闻言眼睛亮了亮,连忙就要请她往回走却被拦了拦。
“且慢,”傅雅仪淡声道:“元霰。”
一直没说话的元霰超傅雅仪和余姝笑笑,随即扬声对身后站着的兵将们说道:“出门在外,有没有给我丢人?”
元霰的部下在岸边占得整整齐齐,回应的也整整齐齐,“没有!”
这一次她们虽然不知晓傅雅仪和余姝究竟带回了什么,但出海一趟安然归来已经是极大的收获,更何况,她们的船上还带着田洪结的狗头,足够她们带回西北告慰夏州口无辜惨死的那数十万乡亲。
元霰勾唇笑笑,“好,回去都有赏!”
随即她看向了一旁眼巴巴瞧着的李氏旧部,扭头看向傅雅仪,见傅雅仪也颔首,这才继续说道:“带上李氏旧部的兄弟们,一同去,都有赏。”
岸边这才传来震天的应好声,兴奋几乎溢出天际。
几人也没有在岸边久待,很快便回了傅雅仪在涟水买下的宅子里。
她不太喜欢去落敏巷的傅府中,傅止淮也没有勉强,在傅宅挑了间会客室,几人烫了壶茶便将这几个月发生过的事悉数彼此告知一番。
余姝傅雅仪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涟水到赤北的军防大多由元霰负责,和傅氏几人已经产生了默契,两个城池都串联了起来,现在涟水赤北铁桶一般,基本没什么大问题了,现在甚至已然进了休养生息的时候。
至于傅雅仪和余姝这头——
“颁布策令出海有赏?”傅止淮呢喃着傅雅仪提出的这几个字。
傅雅仪远渡回来,不曾提起傅氏一族的旧案,不曾说起自己是否拿到了该拿的证据,提出的第一件事却是让涟水衙门颁布策令,鼓励海商出海,越远越好。
傅止淮并不是没有见过傅雅仪挡下来的洋人,甚至那洋人现在还被傅止淮手下的人扣着呢,只是她不明白傅雅仪这样迫切的原因。
“文史芸与我们一路行走,我们带她去瞧了那洋人所说的登岸之处,”余姝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册子,册子上大多是画,她指向一处木头的纹路,缓缓说道:“这样的木头其实支撑不了一艘海船走这么远的路,她推测,洋人的那一车船队,借了海风才能一路顺畅的来到东瀛,而他们过来的时候是冬季,现在已经快到夏季,风会换向,我们的船比他们的更坚固,甚至有的商船都比他们建设得更好,可以趁着这个时机,让他们出去瞧瞧。”
实际上若是可以,傅雅仪就自己上了,可是现在整个涟水和赤北都是销金窟,拿不出半点余钱,傅雅仪自己可以拿出钱来做自己的海上商队,可是前面的路都还没有探明,她是个精明的商人,是绝对不会去做这第一波损耗的,并且她没有半点航海经验,这次出海也并没有厉害多少,人的短板是不能否认的,与其她亲自去做这件事,还不如利用更大的力量去做这件事。
海上商队的航海经验丰富,能够更少的减少死亡,还能提高成功的概率,就如同尼德兰能够仅凭一本写下的东方有黄金的书籍便能派遣无数船队开拓,利益最动人心,她们还是站在这些前人的肩膀往外走,只要寻到了地方,连哪里有什么都能一清二楚。
商队不可能不抓住这个时机,更何况,也不止往西行,往东行也可以,南洋之后再往东,一直到米昔尔,这一条航线也还有得是东西能探索。
傅止淮闻言点点头,倒是也没有反对,对她们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奖赏的奖金几人推拉了一阵,最终决定傅雅仪出大头,涟水和赤北出小头,至于具体要如何对外说,那还要商量一下,总不能大张旗鼓说她们扣下了一个洋人,拿到了他们探寻的别的陆地的宝图吧?那这不成强盗土匪了,要想个高明些的主意。
说完了这事,傅雅仪便拿出了自成田健太处拿回来的证据,全数交给了傅止淮。
这里面虽然没有皇帝尚且是东宫时的宝鉴,却有皇帝的亲笔手迹,与铁证无疑,她们几乎能想象全数放出去之后会带来的震动。
淮安现在的住民,有几个没在那场战役中死人的,别的地方或许会有什么专注的保皇党、在皇权熏陶下觉得皇帝天生无错的站出来坚决相信皇帝不会做这事,可那样的前提是他们家中没有人死在由皇权导致的灾祸中。
未经他人苦(1),永远都做不到感同身受。
但经历过这些苦的,个个都会感同身受,傅雅仪几乎都能想到到时候到淮安会乱成什么样。
这次出行时间颇久,傅止淮也没有久待,说完了这两件最为重要的事也就离去了,她在衙门中还有一堆事要做,尤其是这个乱党的罪名,虽然承受了,但不能真的做不仁不义的乱党,这正当的理由到手了,自然要早些散播出去。
待到傅止淮走了,元霰才看了一眼余姝和傅雅仪,缓声道:“夫人,余娘子,未来行船,我倒是也想一起出去看看。”
“哦?”余姝握茶杯的手一顿,有些好奇起来,“为什么?”
“你留在这里,未来的前途显然不可估量,”她轻声说:“执掌一方大权也未必做不到,若是出海,生死难料,什么前途富贵都是成了泡沫了。”
元霰面上露出几分犹豫,似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良久才将她前段时日的见闻说出口,“前些日子,我被派去窄巷盯了一段时间那个洋人,他睡觉的时候都在嘟嘟囔囔什么东西,后来我去问那个传教士,那个传教士说他念叨的是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