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漫长的夜晚也会有过去的时候。
当晨曦照入客厅在地面铺开大片微灿暖光,将占据客厅一整夜的昏暗寒冷都驱散,林霜柏也从书房里出来,半张挨过揍的脸在几个小时过去后显得比挨揍时更加惨烈,眉骨和颧骨都有破口,青紫的左眼肿得几乎睁不开,嘴角和脸颊也都大片淤肿。
客厅里飘着刺鼻的烟味,沈藏泽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一夜,也抽了一夜的烟,烟灰盒里已塞不下更多的烟头,茶几上扔着两包空掉且被捏得看不出原本形状的香烟盒。
沈藏泽眉眼间的郁色很重,垂在腿间的双手,右手背上的伤口处理过后贴上了纱布,左手则拿着翻盖打火机在指间不断翻弄。
哪怕晨光落在身上,沈藏泽身上仍旧覆着无法驱散的阴霾,看向林霜柏的双眸中盛满厚重的复杂情绪:“你今天去医院看看你那上了钢板的肋骨有没有事,还有这几天别来局里。”
林霜柏走到沙发旁停下,昨晚沈藏泽还是帮他后背上的伤口换了药,他撞到墙上那一下很重,原本愈合良好的伤口虽然没有明显开裂出血,但他体内还有固定肋骨的钢板,保险起见还是应该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沈藏泽。”林霜柏停顿一下,现在跟沈藏泽说话变成了一件让他感到很困难的事,当年他没勇气出现在沈藏泽面前,而今他也不知道坦白所有后应该如何跟沈藏泽说话,“如果你最近不想见到我,我可以……”
“我不管你跟蔡局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但现在,先查清手头的案子比较重要。”沈藏泽有些不耐地打断林霜柏,事有轻重缓急,旧案要重启除非有新的证据出现,在真的找到新证据以前,他很清楚集中注意力调查当下的案子才是他作为刑侦队长该做的,“你现在这个样子,去警局让人看到了没法解释,要不要去大学是你的事,但局里,我不想让人误会,也不想在手上有案子时还要分神去跟蔡局解释。”
查案之外,林霜柏本就话少,被沈藏泽这么说完,他便又沉默下去。
目不瞬眨地注视林霜柏,那种总被迷雾遮挡看不透林霜柏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即使林霜柏此刻什么都不说,沈藏泽似乎也已经能知道林霜柏在想什么。
在客厅坐了一夜,也将思绪和感情一并整理,沈藏泽很清楚知道横亘在自己跟林霜柏之间的不仅仅是十一年前的绑架凶杀案,至亲之死犹如沉疴,无法治愈难以消弭,林霜柏对他愧疚大于一切,看不见的十字架一直都压在林霜柏身上,他不会也无法共情林霜柏,只是他也知道,林霜柏亲眼看见自己父亲杀害那么多人,无论林霜柏是否有分裂人格参与虐杀,恐怕林霜柏这一生都会被死亡、血腥、恐惧以及羞惭不安所笼罩。
“我接下来说的话,大概会是我活到现在为止最荒唐也最讽刺的话,但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逃避,所以我想了一晚还是决定要跟你说清楚。”沈藏泽起身走到林霜柏面前,已经沉淀的情绪异常平静,因为理清了所有,也接受了自己得出的答案,所以对他来说开口承认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我没跟谁在一起过,也没认真对谁动过心,读书时在荷尔蒙作用下对班上某个女生有过朦胧的好感,只是后来也再没那样的闲情逸致去动心思,这几天我抽空想了很多,说实话我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发生的,但我应该是对你有好感,也对你动了心思,所以不管你是林顺安也好,林霜柏也罢,我必须承认,我喜欢你。”
怔愣地看着沈藏泽,有那么几秒的时间里,林霜柏觉得自己并不能理解沈藏泽说的话。
或许在很多年前,他曾经想过未来某一天,自己能得到沈藏泽的一声“喜欢”,然而在绑架凶杀案发生后,他连沈藏泽的原谅都不敢奢望能得到。
因此,在听到沈藏泽说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之后,涌上林霜柏心头的不是喜悦,而是巨浪般铺天盖地而来要将他吞噬的悲哀。
也许“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对旁人来说是开始,可对他和沈藏泽来说,却是结束。
“能听到沈队这么说,我已经,很满足了。”扯一下嘴角,林霜柏试图强迫自己笑一下,却并不成功。
他所有的隐忍克制,所有的情感麻木,在沈藏泽面前都不堪一击,一旦揭开过去,林霜柏便连在沈藏泽面前堂堂正正的抬起头都做不到。
他就只是,一个罪人而已。
“其实我比想象中更轻易地就接受了喜欢你的事实,对我来说,这玩意跟性别无关,也不需要非得列出一二三四五六七个理由作为证据,但你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沈藏泽能感受到胸臆间传来的刺痛,可他必须扼杀对林霜柏萌芽的感情,“即使对你动心也只能到此为止,我不会刻意疏远你,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既然没有最优解,那就这样搁置也是一个结果。”
“但或许,我并不需要有一个结果。”林霜柏字字苦涩,他太懂人性,也太了解人的心理,对沈藏泽来说,比起有结果,远离才是应该要做的选择。
“林霜柏,你之于我,是披着糖衣的砒霜,我已经舔舐了外面的糖衣,再继续下去就是让我服毒了。”沈藏泽知道,什么样的话最伤人,“你把审判你的权利给我,不代表我就要死在你手里也毫无怨言。我不想谈论仇恨或是父债子偿那一套,但我,绝无法跨过我妈的死和林朝一犯下的罪孽去跟你谈情说爱。”
哪怕都被困在同一件旧案中,他们的身份和立场也不尽相同,他们永远都会站在对立面,他们都是受害者,然而林霜柏的身上存在谁都无法抹去的原罪。
那是即使林朝一已死,社会大众和受害者亲属也不会放过林霜柏的原罪。
林霜柏是永远有罪的受害者,不会有人对林霜柏展示善意,在林朝一死后的十一年乃至往后的岁月,林霜柏能得到的都只会是怨恨与唾骂。
然而沈藏泽不会去怜悯林霜柏,能说出让他去找出证据证明自己犯罪的林霜柏也不需要他的怜悯。
四周空气寂静,熹微的光让沈藏泽一侧脸庞被镶上一圈朦胧的金色,眼眶尚未褪红,本就颜色偏浅的琥珀眼眸恍若琉璃清透,找不出瑕疵的脸上有岁月与历练无声锻造的坚忍不拔;与之相对的,是林霜柏的伤痕累累的侧脸,漆黑眼瞳深处年日斑驳,倒映出经年的隐忍与克己。
跟以正义与道德为一切准则,并将所有共事的队友视为自己一部分责任的沈藏泽相比,林霜柏的底色是自厌与极端的自我训诫,他要自己时刻保持清醒,严苛的审视自己,给自己拷上无形的枷锁。
林霜柏往后退开半步,抹去不该再表露的情绪与情感,他长久以来跟罪犯打交道,直面人性之恶并深入研究犯罪心理如何产生演变,可以说,与善相比他更了解罪恶,双手握紧又松开,再开口声线已平静得再无一丝能窥见他内心的波澜:“我当年进入法医系的时候,当时的老师跟我说,所谓的替死者发声只是一种美化过后的说法,实际上,学法医就是在学习如何杀人,你必须清楚了解如何杀人,才能辨别死者如何被害。但我的父亲是杀人犯,并且,我的心理精神状态以及我的遗传基因都表明,我也有极大可能会是精神病患者,所以,我注定无法进入公安机关成为一名真正的法医。我也曾经想要成为警察,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这个机会。我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不能得到什么。我选择犯罪心理学,是我唯一可走的,能让我亲手抓住罪犯的道路。在我从警察大学退学后,我就再也没有想过要你身边的位置,我想要的,只是在双手被铐上手铐以前,尽可能多的抓住那些试图逃脱刑罚的罪犯。我有一个跟心理变态犯罪者无限相似的大脑,比你们任何人都更了解罪犯的思维方式,你只要在我疯掉以前好好利用我去抓住犯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这世上有很多事,永远无法如人愿,无论是谁,一生都会有无法改变的遗憾,无法实现的愿望。
林霜柏是囚徒,但他不是坐井观天的死刑犯,他更愿意用自己所厌恶的犯罪基因去做力所能及的正确的事。
他可以把对沈藏泽的感情放在心里很多很多年,可以醉酒告白,也可以失控拥抱亲吻,可不会有更多了,他们之间不是谁走更多步就能抵达彼岸的关系,而是即使就在面前也不能靠近,哪怕眼中看到对方,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小心翼翼触碰彼此遍布伤痕的灵魂,试图于慰藉中缠绵悱恻,身体也不能再逾越旧案与逝去生命所划下的界线。
“这世界上唯一平等的,是死亡。”林霜柏淡淡说完,几步越过沈藏泽到茶几前拿起溺孩杀子案的资料,“昨晚你回来前,我看了黄副队发在群里关于罗英成的背景调查,然后在监控录像里发现了之前被我忽略的细节,或许会成为破案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