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之後,右相玉世论请长老在侧殿谈话。
老人家气得站在廊下吹风不肯走,见到玉世论後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玉世论见状也不说话,让人递了一块帕子给老人抹眼泪。等老人平静了一点,才开口道:“三伯爷当心身体。”
“你……你……”老人看着他,痛心疾首,“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你是我们白狐族最出息的孩子,不说你们小时候那事儿。後来他联合长蔽族沙狐族陷害你,让你丢了左相之位,还是先王保护,几年後才晋了右相。之後大小龃龉不断,谁不知道你们水火不容?到现在依然是他,搅得狐族鸡犬不宁,先王又薨了。就算後来他没再生事,那也是因着红羊冥星之祸,如今你……唉!”老人起身,拉着他呜呜地哭,“世论啊,你何必要去担这等罪名啊!”
玉世论忙让左右把老人搀扶起来,自己撑着桌子上前道:“三伯爷,我知道的,也请族中安心,施梧筝不会为难白狐族。”
老人抓住他的手,殷殷地望着他,“我说的是你,孩子,你怎麽办呢……”
“三伯爷,我想还狐族一段真实的历史。”
回到寝殿,见施梧筝随便披着衣服坐在案前看文书,玉世论走过去,看着他。施梧筝放下手中的卷宗,伸手将人拉过来,玉世论便靠在他的怀里,十分疲倦。
施梧筝调笑,“怎麽,这就困了,晚上不睡了?”
玉世论转身抱住灰狐的脖子,轻轻蹭着,“斥罪令什麽时候下?”
“就这几天了。”施梧筝将人搂紧,衣服没系,便包住玉世论。
“还是得让三伯爷失望了。”玉世论长长地叹气,“除了狐王,就是三伯爷最疼我,他教我最多,可我总是让他失望,日後怕是连见一面都难了。”
施梧筝没接话,良久,忽然问,“阿世,你喜欢狐族麽?”
“喜欢啊,这里是我的家乡。”
“可我不喜欢,不是因为青夔。”
玉世论道,“可这里也是你的家乡。”
施梧筝看着他,“阿世,你是舍不得我麽?”
出乎意料的是,玉世论没有像往常那样训斥他的没正形,或者别过头扬起下巴嘲讽,而是怔怔看了他片刻,垂下了眼,“如果我说是,你信麽?”
施梧筝伸出食指按住了他的嘴,调笑道,“宝贝,有些话,不要乱说。”而後便开始寻摸他的腰带扣,玉世论看着施梧筝,发现这个老狐狸一点笑模样没有,根本不敢看他,便按住作怪的手。“我问你信不信。”
施梧筝二话不说把他按了下去,“我信不信没有用,阿世,是你信不信自己。”
那场毁天灭地的地动中,被他们联合带领狐族保下了璃生境,交还迷叠轮果然换取了护域神的强大保护,狐族遭受的损失并不大,只是对外通路断绝,花了一年修复。等诸事都有了条理,对前事的清算就提上了日程。一向明哲保身的长蔽狐牵头,联合也很边缘的沙狐,说动了黑狐,声讨狐王涂珉的过错,顺带捧施梧筝的举措乃是“能臣明相”,贬玉世论虽然悬崖勒马,在保护狐族中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可对于涂珉的态度含糊不清,疑似因私废公。
施梧筝当时差点把雷篪招呼到长蔽族长的耳朵上。很明显,当年花月琴固然身份不算高,但也到底是花氏贵女,玉世论处死她完全没看长蔽族的面子。沙狐族因为生活习惯远离中心,总是透明人,长久以来难免心生不满。黑狐就更不必说了,新生的九尾狐是个黑煤球,他们哪能不攀亲戚呢,可惜这小狐狸除了施丶玉二人一概不亲近,让黑狐族也十分生气。
可谁也没想到,玉世论竟然没有避忌对狐王涂珉的维护,对其功不侮,过不佚,态度坚决,并表示愿意承其因果,自请放逐。当时施梧筝就反对,白狐族,当时参战的赤狐和王城的卫戍也都不同意。之後二人每每提及就会吵,直到争不动,可依旧谈不拢。
“我把那一半的命还给你吧。”施梧筝突然提议,“你就是九尾了,会自在很多,可我又不希望你活得自在。”灰狐凑上前,气息拂过白狐的眉眼,熏红了眼角,“阿世,你呢,你怎麽想?”他一件一件解着对方的衣服,“这满身枷锁,狐族是你的衣,孤傲是你的皮,那我是你的什麽呢?”蛊惑的金色映在玉世论的瞳孔里,“你把我当什麽呢?”
玉世论的耳朵红了,然後迅速地蹿上了脸,他一条生风的舌头在施梧筝的目光下愣是送不出一个字,手指掐着床褥,隐忍半晌,骂道:“混蛋!”
“我是你的混蛋麽?”施梧筝忍着窒息般的心痛,笑着把脸埋在对方的脖颈弯里,叼着皮肉磨牙。
“你就是个混蛋,施梧筝。逆伦悖道的事我都做尽了,你还问我这些?”玉世论松开床褥掐住了施梧筝的脖子,赤着眼睛,仿佛想要了对方的命。
施梧筝知晓白狐的心,那双漂亮的眸子含着泪,仿佛绯红的桃花掩映着两汪透亮的泉水,却倒映着他的不甘和无奈。
“你明知道我为什麽要走,施梧筝,你和这桩恩怨本就没有那麽大关系,可我有,所以我想了结它。四域已经彻底连通,沉渣不可能永远埋在水下,我们自己还原真相告知世人,狐族才能不再背负这段罪孽好好活下去。
“何况我还不知道你吗?”玉世论松了手劲,揽住对方的脖颈,咬牙切齿,“你心里没有这里,只有自己,所以我要你为我守着狐族,守着小九尾,你居然还问我当你是什麽?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道理不是不懂,施梧筝默默闭上眼睛,抱紧玉世论,想填满终究会空落的怀抱。他明白,自己治理狐族日久,百废待兴的璃生境里前狐王的势力越少越好,以往主要和他唱反调的白狐族已经被玉世论摆平,剩下的就是他这个最大的前狐王势力代表,一旦离开,旧势力就很难在施梧筝的手底下翻起风浪了。而他的阿世那麽想再去一次沉域鲮冰族,还有没去过的空域,想看看湮灭的猼訑祖地,想去当一个史官,把湮灭的旧事与血泪,连成笔墨连缀的诗篇。
只是这孤独又古怪的灰狐,不知道这样的时光还需要熬多久,他舍不得自己受这样的苦。
施梧筝低下头,含住了一汪清泉,可水不甜,又涩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