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卿的酒被亦无殊截走了,搁在手边不让他碰。
“他还小,不能喝酒。”
姜婴想起这茬,退了一步,“抱歉,是我疏忽了。”
“无事。”
等姜婴背过身去,亦无殊一手掩着唇,传音道:“你还记得他吗?这就是你当年遇着的那个孩子,他今年十九了,因着和江映秋的姓差不多个音,当年就给了他养,算作义子,一晃眼就这么多年了。”
“你想表达什么?”翎卿的声音冷下去。
“翎卿,我当日跟你说,有些事并非完全天定,就一点不能改变,你看着他如今的模样,还觉得他会被仇恨蒙蔽双眼,性格扭曲,偏激到去杀人吗?”
炉上的小酒壶飘出酒香,伴着桌上的石头鱼锅,竹林簌簌送来清风,在这样雨后天晴的日子里,当得上享受。
江家父子忙前忙后,给他们置办了这样一桌,照顾无不周到,翎卿只是讨厌亦无殊,连带着讨厌他的一切,不是真的不识好歹,还真说不出重话。
“可是亦无殊。”他平直地望着锅里鲜肥雪白、飘在红汤里的鱼肉,分明还是稚嫩的嗓音,却显得格外的冷。
他说:“不是人人都有这么好运的。”
——不是人人都有这么好命,可以被亦无殊带走,交给可靠的人妥善教养,从地狱中走出,重新拥有光明的未来。
一个人的改变并不能说明什么。
他说得冷淡,是置身事外的客观理智。
可他不知道,在万年之后,有三个人在他这句话下失了神,不知如何言语。
楚国皇陵之中,眼前又一重幻影破碎。
“哈哈哈哈哈哈……”
百里璟伏在地上,再看不出过去千娇万宠出来的矜贵模样。衣衫褴褛,还不如乞丐体面,周身遍体鳞伤,找不出一块好肉。
可他不管。
他锤着地,笑得喘不上气,“你居然说别人无父无母,天啊翎卿,你要笑死我吗?”
“这是什么绝世回旋镖啊?”
“怎么还有人一刀捅在自己身上的?你真的,太好笑了哈哈哈……”
他脸早就烂了,竹子刮出来的一道道血痕,又被风沙摧磨,硬生生把肉磨没,看起来别提多可怖。
疼痛麻木之后就不算什么疼了,他笑得眼里都是泪,轻佻地拿眼去望翎卿。
“好可怜啊,怎么这么可怜?”他把这话含在唇舌间,说得暧昧又佻达,“亦无殊看你咬他不成,咬到自己舌头,都觉得你可怜,哄你半天,要是让他看着你被我搞成这样,他不得疯了啊?”
他越说越觉得这事可乐。
“温孤宴舟真是选了个好地方,要不是来了这里,我都还不知道这些事呢,你回头可千万要把这事告诉亦无殊,我就算死也会爬起来的,他成天装的那个样子,好像多出尘世外一样,我可太想看他破防了。”
百里璟彻底放弃了,破罐子破摔,他觉得翎卿的处事态度还是很值得学习的,自己快活了就行,其他的管他呢。
反正翎卿也不会放过他。
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翎卿把他放逐进了过去的回忆,这一次没有人给他利用,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他跑到脚底靴子早已磨烂,脚底生出泡来,又深深磨破,脓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几可见骨,都没能甩掉那两个邪修,唯一来救他的方博轩和金逸泓先他一步死了,最后他被邪修追上,生生凌迟取骨,这才被放出幻境。
可紧接着而来的就是第二重。
过去他害死的人,都化做了冤魂,来找他索命。
没有死里逃生,只有死了又死。
也没有喘息的余地,刚从钢刀上下来,就被人按进水中,鼻腔到胸口全被灌满水,撕裂感和窒息感同时袭来。
百里璟说着不怕,可没有让能承受这样的精神折磨,十六次在生死之间往返,俨然到了崩溃的边缘。
可大概是天不亡他。
这片地还真“认识”翎卿,熟悉他的气息。翎卿走过的地方,空气里凭空生出幻影来。假装赶路的小孩撞在神明腿上,被抓住时怨恨不甘的眼,黑血沿着土壤渗透,亦无殊找到了深埋于地下的魔。
过去的时光在这片荒废万年的土地上重现,就像一出隆重盛大的舞台剧演出,而演员阵容强大得世间仅有。
这居然是神魔的过去。
翎卿无动于衷,一圈圈绕紧了手中的鞭子,鞭子在他手中重新化作长刀,言简意赅道:“继续。”
“别急啊,说说话嘛。亦无殊想不到有这一天吧?他救了这个姜婴,一个跟他没有关系的孤儿,可你父母死的时候他在哪呢?哇,没见到人诶,难道是在忙着拯救世界吗?”
“抱歉抱歉,我都忘了,他根本都想不起你来。”
他这个人何其会察言观色,旁人只需眼神一动,他心弦一拨,就能猜个七七八八。过去是不知道,现在见到了,知晓亦无殊一手将翎卿养大,要是还记得他,但凡还能记住那么一丝,他在镜宗见着翎卿的时候都不会是那么个反应。
百里璟扒了一把脸上血污打绺的头发,笑眯眯道歉,“你说他知道了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