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翎卿……
背后那人这次针对的显然就是他,只有翎卿还活着,还可能被人接触,那就有成长的机会,以及从他身边逃离的可能。
白衣神明长身而立,向着殿外不落的金乌,影子在地上拉得极长。
“这是我的罪过,是我太自大了。”
傅鹤愕然,不等他反应,身旁已经跪了一排,就连沈眠以都睁了眼,呼吸重了许多。
天灾不继之后,世间少有必须要神明才能对抗的灾难,亦无殊这些年放权放得厉害,一心在家带孩子,渐渐淡出了世俗。
连着仙山也彻底成了一个飘渺无据的传说。
三千年太久,足够世间改天换地几回,别说人,就是国家都换了无数个,世间听闻神明存在的人都少有。
翎卿问他为什么心甘情愿把权利让渡出去。
他还记得那时躺在草地上,笑着反问翎卿,“你觉得做神的最高目的是什么?”
“香火无数?世人尽皆膜拜?遍地信徒?”
翎卿没当过神,觉悟不够,追求也不够,答不上来。
亦无殊就笑:“是让这个世界不再需要神,让人的命运回归自己手中。”
天灾有时尽,人祸无绝期。
他能将天补好,却不可能让世界上再无欲望。
这是谁也做不到的事。
这些年里,看似是他在养育翎卿,实则是在互相影响,他的变化远非性格平和那么浅显,从前一切尽在掌握的傲慢从他身上渐渐褪去,不再觉得一切都该顺从自己心意。
“世界的命运,在于世间亿万生灵,而不是一位虚无缥缈的神。”
今日之事,更证明了这一点。
神的存在,或许本就是一个错,世界让他来挽天之将倾,等到天归于天,地归于地,就到了他该消失的时候。
傅鹤等人看惯了亦无殊举重若轻的模样,第一次被漠然置之,这会儿是话都不敢说一句。
“除你四人外,遣散其余所有神使,从今日起,仙山设禁阵,不再对外开放。”
“你四人各领一方,以四方神兽之名,镇守大地,除却天灾灭世之祸,不再现于人前,亦不再插手人间事,你们可愿意?”
无名无利无可更替,自然也无空子可钻。
所谓大浪淘沙,几千年下来,留在仙山的神使统共也就这几人。
其余三人还怔着,阿夔道:“阿夔领命。”
身量小巧的姑娘在地上安安静静跪下来,两只小手按在膝盖上。
傅鹤等人抿了抿唇,也随之跪下,“我等领命。”
沈眠以跪在一边,浑浑噩噩,亲眼目睹着这一切发生。
此事因他而起,既和他息息相关,可未来的走向却又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眼看亦无殊要走,他还未思考便拉住了亦无殊的衣摆,“……您……”
亦无殊的目光从高处落下来,便如清冷的月辉,凉浸浸落在他身上。
沈眠以的舌头尝不出铁锈味了,干涩得没有一点滋润,道:“即便犯下这样的大错,意欲毁灭世界,酿成滔天大祸……您还不愿意放弃他吗?”
身上的月辉凝成霜雪,沈眠以打了个寒战。
亦无殊轻声道:“在你们招惹他之前,他都快把这件事忘掉了。”
沈眠以:“可……”
“沈眠以,”亦无殊以神力为刀,将他拽住的衣摆割裂,看着沈眠以依着惯性摔倒在地,一字一字道,“我多年心血……是让你拿着试探的吗?”
“是谁给你们错觉,他被拘禁在那座岛上,失了自由,就可以让你们随意摆弄?”
神明引而不发的怒火在此时才破开外头罩着的壳,从万里冰层下露出端倪,那冰冷的目光压得沈眠以脖子发出断裂似的声响,在威压下险些匍匐在地。
他苦苦支撑,五脏六腑尽皆挤作一团,猛地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沈眠以眼前阵阵发花,还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哪怕是初见翎卿那日都不曾。
他知道,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要发生了。
亦无殊拂袖往外走去,低沉声线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回荡,“我既然夺走了他的自由,就不会让他受任何委屈。”
沈眠以几次张嘴,千言万语堵塞在心口,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没有惊天动地的叛离,也没有拜别,他就这样轻而易举被驱逐,想着这些年的经历,颓然跪地。
江映秋挣扎许久,还是上前递给他一块帕子,“擦擦吧。”
沈眠以一瞬间又老了十岁,两颊生出皱纹,推开他的手,自己拿袖子擦了下巴上的血,“不必了,走吧。”
去处刑台,去他逃不过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