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在病床上喊妈妈丶喊爸爸丶喊爷爷丶喊奶奶,多得是值得弥留时刻呼喊的人。
再也没能喊他一声小深儿。
“小深儿,怎麽不唱?”
小舅又催他,“《逢春》轮也轮到你了,唱不好也没事。”
《逢春》是话剧团每回春节都会表演的节目,而这一段《逢春》,谁能唱,谁起头,都有着传了代的规矩。
以前是爷爷,後来是爸爸,未来是他。
他从懂事起,就知道《逢春》怎麽唱,虽然他的父亲时时嫌弃他气不稳丶词不端。
哪怕已经很多年没有唱过,独孤深在梦里开口也能踩上鼓点的旋律。
“门栏高高灯笼红,春节阖家……庆……”
那句“庆团圆”,他始终唱不出,泪水已经流了下来。
独孤深意识到自己在哭。
这应该是喜气洋洋,家人团聚的《逢春》,独孤深哭得唱不出下一句,又忍不住笑出声。
无论是家人聚在一起,闲聊吵闹的过春节,还是喧闹欢腾的舞台,对他而言,都是充满痛苦折磨的噩梦。
他没有家人了,他没有家了。
话剧团渐渐废去,熟悉的长辈另谋出路。
一个接一个认识他们独孤家丶周家丶宋家的老人,病故丶弥留。
好像这场带走他家人的灾难,逐渐蔓延,只为了洗去话剧团存在的痕迹。
独孤深不知道怎麽办。
他宁愿受到指责丶遭人痛骂“都是你的错”“都是你造成了一切”,也好过迷茫彷徨的留下来,不知道自己应该怎麽活。
本该高兴大笑的欢快乐曲目,夹杂着独孤深压抑的哭声。
“一个人活着很难过吧……”
从舞台下涌上的黑影,伴随着他听过的腔调。
“没有人理解你的伤心,没有人觉得父母和亲人那麽重要,也没有认同你的孤独……”
那些黑影如同汩汩潮水,淹没了独孤深熟悉的舞台。
他站在舞台之上,等待着被漆黑泥泞的海水掩埋。
泥泞触及了他的双脚,没过了他的膝盖。
他站不稳了,跌入腥臭混沌的思想之中,仿佛能听到所有声音。
“小深儿,《逢春》以後可就要你唱了,得快点儿把调子找对啊。”
“之前你演那段戏,没找对节奏,我给你做个示范,可别叫你爸知道,他会生气。”
“真羡慕你,姑姑对你那麽好,姑父又是话剧团的顶梁柱,生下来就定好了路要走。真羡慕你。”
声音交织重叠,他依然可以分辨清楚是谁的声音。
原来过了那麽那麽久,每个人对他的期望,对他的帮助,对他的羡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哪怕梦中厚重的污泥,淹没了他的躯体,也不妨碍他的笑容。
“我还是想跟你们在一起。”
他的声音消散在淹没他的厚重淤泥中,像是消散在每一个寂静无人的夜。
被淤泥缓缓掩埋的痛苦,并不比脖子被人掐住来得轻松。
曾经在梦里挣扎求生的独孤深,如今丝毫没有抵触。
但他眼前没有光了,仍在叨念着外公的名字。
李铭书……李铭书……
他想,如果我念着外公的名字,就这样去死,应该能换他回来吧!
反正这样的梦魇里,再也没有人会来救他。
“阿深!”
独孤深听到一声焦急的呼唤,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拽出了泥泞。
他找回知觉的手臂,被人死死抓在掌心,有一股极为用劲的力量,将他拖到了舞台边缘,远离了危险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