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过头去,不愿正眼瞧白羽。白羽却扳回她下颔对视,笑道:
“娘子不要这般生分,我倒是十分欣赏你。我平生最看不惯愚忠愚孝之人,想都是高位者教化使然。死守法理,泯灭天性,要做什麽忠臣孝子丶贞妇良民,饮冰餐雪,苦节守义。殊不知都是棋子草灰,那下棋之人明里赞,暗里笑,早偷得至伟奇功。倒不如像你我一般,识得时务,俯瞰衆生,心地逍遥。”
明玉嗤之不屑。
世间真英雄圣人,无不是出自本性初心,否则也不会抛却身前身後事,赴汤蹈火走险途。而这白羽,故作高屋建瓴之态,以鄙俗茍免之心揣之,当真天下第一僞君子。
亏得他还推崇父亲柳臯的诗赋,却只见皮不见骨,读不出柳臯字字句句背後,皆是仰慕至忠至善之人,痛恨利益辨权之辈。
她一言不发,白羽坐至他身边,笑道:
“我自小最爱游戏,总能拔到头筹,起先与关城高家做那贩奴生意,着实有趣。娘子想想看,齐人丶南夷人混做一处为奴,岂不公平?岂不趣味?齐人叫我生而为奴,我又将齐人再造为奴。”
“再说,那生意还有好处。高家虽然失势,总是高门大族,人脉犹在,便是借高家关系,我结识了晖城吏。与他谋划西山枭首之战,杀了甘菁菁。又在五里沟自造惨案,诱来大全,设局扑杀。而後我上了清风寨,将大全兵马收入囊中,再携你来晖城,与晖城吏丶国相丶韩王使臣一同谋划击退褚三。”
“想从前,甘菁菁总说要将鸟符交于我,让我继承我爹族长之位,但那老婆子嘴上说说,却不真撒手。可笑,她便是给我,我难道稀罕要?一群土匪娼*妇,我稀罕与他们为伍?而今你看,我在晖城之中,与国相城吏分席而坐,才实在合了我的心怀。”
你与国相城吏分席而坐?怕是差的远呢。这晖城要如你所说,汇集衆多要员,那你算哪根葱,我又算哪根葱?明玉轻蔑,睨他一眼。
但白羽那骄满姿态,激起她嘲弄之心,开口说道:“原来如此,当真是个妙局。羽郎君深谋远虑,令人刮目相看,我不由想说一段故事你听。”
“这段故事有涉许多禁讳秘辛,是以史书没有记载。因与我娘家有些牵连,故而知道,说的是本朝高祖与高後。”
“高祖年轻时与一邻家女子两情相悦。但阴差阳错,那女子嫁去了南边,做了另一地方侯的继室,时称瑛姬。那时天下争雄,南北混战,瑛姬嫁到夫家不过两年,就逢高祖南下,与她夫君交起火来。逃散中,瑛姬与婆母几人被高祖虏获,挟持为质,令那地方侯归降。但瑛姬夫君心硬如铁,不仅不降,反遣信使说道,老母妻儿坟冢已立,早非世间人。高祖即杀了那人老母子女,仅留瑛姬,纳入後宫。”
“隔了两年,瑛姬産子,再逢动乱,母子二人又被她前夫挟去,反过头来要高祖退兵。怎料高祖根本不睬他,挥师南下,至一年後,铲灭了瑛姬前夫。高祖搜寻不到瑛姬与儿子,只以为他们都死了,不意一日路过某村庄,见一农妇怀抱小儿冲出人群拦阵,正是瑛姬乳母。”
“要说高祖一生龙行虎变,登建皇极,征乱伐暴,克定海内。後宫亦是昌盛,妃嫔女娥,熙熙攮攮三千馀人,独对瑛姬盛宠长情,与她生了三子二女。不顾群臣数谏,封瑛姬作皇後,又改史书,堵後世之口。想是当初攻打那地方侯,与瑛姬也不无干系。可再深情又怎样,能为她攻城复仇,却不肯为她休兵止戈。瑛姬与幼子被挟做人质时,他一样没有退缩。”
白羽旋即变色,不复清雅模样,揪起明玉头发,欲往墙上撞去,神情几近疯狂。
明玉的话,让他回想起今日见到国相时的情形——
他本踌躇满志,自认巧妙布局,与会机密。真面见国相,目睹权臣慑人威仪,又不由心虚。
国相终是国相,与晖城吏丶高家公子不同,更与平素相处的南夷匪贼不同。十步之外,鹰眼犹锐,让他暗想那褚三,是不是与国相一般凌厉。
他跪伏在地说完计策,国相鼻中轻哼,淡淡转身。
“奴籍小儿,鼠目窥天。”
顿时,他脑里天旋地转,十指掐进肉里。不必擡头,也能看到四周许多目光,似作壁上观,似群聚羞辱,如刀般无声刺进心尖。
本与他合谋的晖城吏,听罢急忙跳起身,骂得唾沫横飞:
“早说你这贱奴无用!褚三什麽人,你抓他一个妾妇,能要挟他退兵?庞辽叔父家眷都在我王手上,你见庞辽伏罪没有!”
他心绪杂乱,揪明玉发髻不稳,明玉虚闪躲过,脚下横扫白羽,顺手拾起碗碟砸其面上。再从怀中摸出龙银丝,要套白羽脖子。
而那白羽毕竟是男子,慌忙之中发力踢明玉小腹,继而大喊狱卒,连滚带爬跑出门去。
白羽一贯自负清雅,不会亲手动粗。这会被明玉奚落殴打,羞恼难平。但明玉讲的故事,倒有一处点醒他,心中暗涌激荡——
要做成功业,须硬了心肠,放下情爱羁绊。父母子女且可不顾,更何况那早已不洁的女人。
他终于决意将心里最後的秘密揭开,写了一封信送往关城。
“仆近日知悉,如意楼青姑实为南夷反贼,包藏祸心,与全丶甘同流,更勾结褚三,密通情报。望公速捉拿审讯之,所获必厚。”
信罢搁笔,他走至廊间,负手伫立,脸上清泪纵横。
心揪得碎了,捣得烂了,那撕痛感一如他六年前再遇青瑶,得知她在外面做的是什麽营生,亲见她在那些男人中周旋。
忽而伸手,沿着那泪痕猛抓自己的脸,血污一片。
他恨自己骨子里根植的东西,不成气候,留恋一个贱质女子,那夏侯沁,褚策,庞辽想是都不会这般。
风刮得极低,带土腥潮气,远处灰黑浓云欺压天际。他舔一口血,阴森一笑,暴风雨要来了。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暴风雨来得比他预料的更为迅疾,更为猛烈。直叫他睁不开眼。
作者有话说:
劳纸要朋克一把!
文冷劳纸不怕!劳纸写的坠好!没有人可以让劳纸扑,除非劳纸自己想扑!
这本就是头悬梁锥刺股死磕劳纸也要嗑完!
大家七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