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本来还有点记恨,可见到周二那一时,记恨消散尽了,只暗怪自己忙碌疏忽——
周二怕是知道得罪了自己,不敢出门寻大夫,终日躲避在屋里,境况越拖越差。
他赶紧奔去扶周二平躺,撩起袖子把脉,落眼周二的右手,不禁倒吸一口寒气。
被明玉斩下手指所留下的创口草草包扎,但伤口以上,尽是乌紫与脓痂,溃烂得不成样子,一直蔓延到了手肘处。
楼远道面色凝重,周二便知不妙。
他手上的伤,早就开始溃烂,却不敢与那些医官说。
草民在世间打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方能保命。凡疫病伤亡之地,都是先救病轻体壮,舍下病重孱弱的。而像他这般,既得罪了人,又发了怪症,叫人知道只会拖到後村埋了。
所以他才要跑。
“近来发热是不是比从前厉害?吐水了吗?”楼远道问周二,周二不答话。
手上又痛又痒,连日发烧,脑子跟着糊涂,喝粥吐粥,喝水吐水,吐到最後,呕出苦汁。
太苦了,苦得他做梦都在流眼泪,嘴里却说不出什麽。只憋着最後一口劲儿,往头上浇了三瓢凉水,想跑去外头找些草药,按乡下土法抑一抑右手的毒气。
可就是这细小的念想,老天也不遂他的愿。他似是一只蝼蚁,怎麽都逃不过滚滚而来的车轮。
楼远道轻轻摇头,“截了吧。”宝镜递上龙银丝。
周二不知那一团银软的物件是什麽,见楼远道拿那银丝在火里烧,又过了一遍药,本能地恐惧。裴恭制住他,他拼了命挣扎。
楼远道卯足嗓门吼道:“你的手已经坏了,需截了它,你才有活路!”
周二一听,更是发了狂般叫喊。
活路?这些人还在骗他,时至今日,他已经明白,他从来没有过活路。
他太老实,老实到闲事不理,只埋头种庄稼,养活一家人。年景不好时,盼着年景好,绿巾闹的凶时,等绿巾退去。大水冲毁他家,他赶到庇所,听官吏安置,人人传那肃陵侯毁堤,他不传谣。染上瘟疫被驱到周家村,他听大夫的话。直到他女人孩子都死了,他才茫然恨起来,杀向楼远道,又被明玉削了指头。
而今,他们还要截他的右手,要他孑然一身,做残废。
这便是老实人的一生,你所相信的,全都辜负你,你所珍惜的,全都被糟践。
周二嘶号到嗓子哑了,两条腿不住地蹬,“你们由我死了吧,我是庄稼人,没手不如让我死了啊!我死也不作残废!残废有什麽活头啊!”
他叫的太凄惨,宝镜别过头去。
本在一边制着他的裴恭突然松了手,冷笑一声,“要死?好,楼大夫,小丫头,那索性就都别管他,让他死。”
楼远道央求:“裴校尉,他脑子烧糊涂了,您别当真,总得试试。”
“试什麽?白费力气。”裴恭怒道,“大老爷们,缺个胳膊就要死要活,我看着憋火。”
宝镜轻声插言,“校尉别动气,他娘子和孩子都死了,所以胡言乱语,一时想不开。”
裴恭讥讽笑道:“丫头说笑,他要殉情?恰巧了,我裴恭就佩服那尽忠丶殉情之人。若是真心,自当体面送他一程,可他是这样麽?他女人孩子早死了,要殉情早跟着去。他就是受不了痛,嫌残废的身子,觉着残废就不配活着。”
“你们当兵,尽是杀人,知道什麽!”周二恨红了眼。
“知道什麽?”裴恭静下起来,沉吸一口气,缓缓道:
“是。我家三代从军,官至戍城都统,没种过地,不知道你种田的没手怎麽生活。但我亲眼见到,我丶我老父丶我祖父带出去的人,一场仗几千个,坏的时候死伤过半,好的时候损伤小几百。死了的就不说,没死的,缺胳膊少腿,常见。他们怎麽办,都去哪儿了,你们知道麽?”
“没死,谁都没喊着要死。拉回来包好,洗个干净,下一次再往前冲,冲不得的,留在营里做点杂事。”
宝镜眼圈泛红,裴恭说的她也算见过。想来也是这样,裴恭才对周二动了恻隐之心,怕他熬不住截肢,特意让她去向明玉借龙银丝。
裴恭又慨然一笑,“你想必恨我们将官,那你比一比我手下小卒。都是些十几二十的小子,乡里没田産,不好活,应征入伍,血里来火里去,一处睡的兄弟隔几日就死,才知道能捡回条命都是福气。哪管残不残,就等以後攒足响钱,回乡种田娶媳妇。可偏偏就你,有活路都不肯走,怕以後的日子难。我看你就是孬种一个,救下来也还要去死,白费粮药。”
那周二听得满脸是泪,宝镜趁这个档,将煮好的麻沸散混了烈酒强灌他喝下,再取破布强塞住周二嘴巴。周二恨咬着牙齿长呜一声,僵直挺在床上。浑噩之间,他似是看到楼远道细细给他包着伤口。
睡了两天,第三天早晨他醒过来,疼得起不来身。只见窗户外头光亮,人声吵得他耳朵要炸。可这荒村什麽时候变得这麽嘈杂?
正心骂,就闻到米粥和野菜的香气,还有浓苦的药味。有个不认识的女人进来,瞧着年纪三十左右,一脸麻子加个蒜头鼻,远不及他娘子细巧。只是面庞红润,一双眼睛有神采。见周二望自己,大嗓子骂道:“孬汉,看你娘作甚?”
“贼婆,你进我屋,我还望不得?”周二也骂,却有些接不上气。
那女人哈哈大笑,扯条巾子擦了擦桌,顺手扯周二起来,手脚麻溜力气还大。
“来,吃饭吃药。那裴军爷心好,说你们病得重的,照顾不得自己。就叫几个好的快的帮忙。你娘我最强健,就苦命分来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