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赞溢之词,旁人说出来显得谄媚,而这薛决云言语沉静,清朗不屈。
褚策面色不改,似乎薛决云说的,都是与他无关的事。听到末了,才顿了一顿笑道:“保周家村,不过因为我小妻也患了病,我需救她。”
这是句实话。穆云山蹙眉,薛决云亦感意外,微微一怔,“肃陵侯性情中人。”
褚策却不应她,举盏喝茶,淡淡问道:“我今日本无闲暇,应云山之邀方拨冗前来,薛姑娘还有什麽话,就尽快说。”
薛决云沉敛少许,平声说道:“不论因公因私,肃陵侯都是勉力维持幽樊。而乡间流言四起,说肃陵侯平息不了绿巾之祸,捣毁堤坝,惹得天降瘟疫,百姓遭灾。可事实并非如此。”
“那薛姑娘说说,事实又是哪般?”
褚策蓦地擡眼,紧紧逼视薛决云。薛决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缓缓低眉。
“谋划毁掉黑水堤坝的是绿巾首领丁江,率人毁堤的是王季,送信的是我。”
薛决云开口,将那其中的事一一说来。
绿巾首领丁氏兄弟原是中州草莽英豪,与薛决云曾经有过一面之交。近年北方地富而民苦,丁氏兄弟便揭竿起事,至幽樊二城,又遇薛决云。
薛决云念是故交,从来同情起事的难民,以为他们行正义之道,便偶尔为其指点武术,传送信件。
後来丁河樊城战死,首领丁江委托她送信至黑水郊,她初不知为何,事发後才知,丁江令一河工小吏王季,趁大雨毁河道,淹诸县,乱樊城,以牵制褚策。
“王季事後逃窜,被我扣住,连同当时信件,一并交于肃陵侯。而那丁江,已不是从前心志。他被困在幽城之中,危难粮绝,敛掠民资,多行惨酷之事,幽城中已饿殍遍地,百姓靠树皮草根果腹,惨不忍睹。”
她递上一张叠成手掌大小的图纸,穆云山打开一看,正是幽城布防图。
“我此番唐突请见,是想奉上幽城布防图,助君侯快攻幽城,救城中之民。”
说至这里,薛决云已是十分恳切。
褚策不响,捏紧茶盏在手中转动,忽而长叹一声:
“民生多艰难。简简单单剿个绿巾,多少人其中推波助澜,愈卷愈杂乱。除方士,人心动荡。毁河堤,河谷诸县死伤无数,疫病横生。筹措一个赈灾粮药,反而饿殍遍地。我自是没什麽,一样吃饱,喝足,打仗。可幽樊两地,赤地千里,百姓罹难。”
“眼下这瘟疫丶饥荒,缘起便是黑水水灾。我原当是天灾,不想竟是人祸。罪魁祸首是丁江,薛姑娘作帮凶。难怪,若非薛姑娘这等身手了得,还有谁能突破关卡,从幽城传信到河郊?不知薛姑娘近日可见过樊城郊县,门户凋敝,白骨蔽野。”
薛决云默然,明亮的眸子泛出愧疚。
褚策的责难句句在理,她得知真相後也常质问自己。匹夫一怒血溅三尺,而她薛决云一出南林,就叫人利用铸成大错。于是有心赎罪,为幽樊谋一份平安。
可她擡头再望褚策,仍是一副冰冷姿态,甚至对那布防图,都未曾伸手去接。
意思已非常明显。不信丶不理丶不愿多说。
窒息般的沉默。
薛决云起身,已作好了决定——
她本是江湖中人,自有一套是非规矩,言已尽,意已达,别人不接,她不纠缠。遂告辞,转身走出门去。
“薛姑娘且慢。”褚策突然一喝。
门口两柄铁戟锵地交错,挡住薛决云去路。
“肃陵侯是要扣我问罪?”薛决云淡淡回头,落落皂袍衬出容颜清丽,压低的肩膀与步姿显出警觉。
“就算我要问罪,薛姑娘以为不应当?”褚策反问。将古纹长剑正握在手中,随意挽了个花,单手将剑立在地上。
“应当,幽樊之苦有我罪过,我自当去做个了结。望肃陵侯放行。”
薛决云周身绷紧,凝眸环扫一周。褚策执剑而立,蓄势待发。穆云山仍稳坐席上,隐隐有肃杀之气。
“薛姑娘行走江湖,却是年纪轻不知军门森严。你今日逃不出我的大营,明日要独闯幽城,与丁江一决是非,恐怕也自寻死路。”
褚策走至她跟前,咫尺之遥。薛决云不觉面颊一热。
而这微妙的一瞬间,褚策瞧着薛决云模样,没由来想起了明玉,目光荡漾一下,漠然神色忽然散去。
“你多大?”他突然问。
薛决云微楞,低头不想答,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十九。”
“与我小妻一般大。”褚策和蔼许多,脸上似是蒙上了一层惆怅与无奈。
“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女子,是不是都爱仗着有点本事,就心比天高,抢着做莽撞事?不要胡闹,白去送死。丁江死守幽城,已是惊弓之鸟,必定严加防备。你送了一次信,便是弃子。根本进不了城,才转而来找我。你见我苛责于你,才逞一时意气,要去孤身犯险,太不明智。你还是听我一句劝,不要作无谓牺牲,就暂在我营中歇脚,待攻下幽城,再找丁江讨还公道。”
薛决云垂眸不语。褚策的话显是说动了她,里头隐隐的欣赏与关切,又触动她心底的一处情怀。
这个人,和丁江丶和她下山一年里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大一样。
额间一缕碎发掉落,她伸掠过,语气也低柔下来。
“敢问肃陵侯几时攻城,听说城中早已是寒烟之地,状况极惨。”
“薛姑娘一片诚心而来,我自当视为座上宾客,所献之物,我收了,道一声谢。但那战略军事,恕不能尽数听从,尽数告知。”褚策平托宝剑,递到她面前,眼中笑意爽朗。
“行了,安心住着。攻城的时候,你自会知道。”
薛决云怔住,定定看他,不知该说什麽。还没缓过神来,褚策已唤来莫初,嘱咐莫初照顾薛决云。
薛决云跟在莫初身後,依旧是懵懵懂懂。只觉得手间的剑鞘还泛着馀温,想到那馀温从何而来,她不禁手心发烫,热气直蹿到脸上。
待薛决云走远,岳子期进入帐中,“杀麽?”他阴森一笑。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