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月初一大朝当日,褚铭才被朱美人搀扶着去了大殿,自是惊得全班文臣武将骇然失色。恰巧这天正殿顶上盘桓着一片紫云,各职事入朝前都叹好兆头,备好一肚子马屁想对着褚策拍,却怎麽都没想到,碰见了这等奇场面,马屁塞会肚子里。
也打了褚策一个措手不及,心里又惊又惑。明明上朝前,他还去向褚铭请安,看他犹是昏迷着,怎的前後脚的就醒了,还跟了上来?
但他终究稳得住,想褚铭醒来已是定局,群臣有目共睹,他总不能在这麽多双眼睛注目下,显出遗憾不甘模样。便落落从监国之位上起身,朝那坐上王座,气势尚虚弱的君父叩首跪拜。
他跪下去,身後衆臣也反应过来,跟着跪下去。似风浪层层,褚策便是指挥这风浪的人。这令褚铭的心情有些微妙,但他暂时掩下不表,面上做出十分慈爱与满意模样。
“三儿近日辛苦了,你做得很好。”褚铭叫起,未及问话,先赞许褚策。可衆人一听都晓得,大王之意不在赞许,意在告诉全部人,近来的事,他都知道,谁也别想打马虎眼。
“父王谬赞。先前父王微恙,家国有难,儿为长子,于家于国,都义不容辞,何来辛苦一说。”褚策语声恭敬,却仍站在那监国的坐席前对答,并未下到玉阶之下。
褚铭笑笑,面不改色。他早知这儿子不好对付,否则也不会那麽多年一直磋磨他锐气。褚铭摇摇手道:
“三儿过分谦虚了,允阳有你,国之大幸。可恨的是你那七弟,不,罪人褚萧,竟胆敢弑父篡位作乱,实乃国耻家丑。这种事出了一桩,算孤不察,可若再出一桩,”
他望了望褚策,又望了望群臣:“那便是有人狼子野心不绝,弑君弑父,引天下人耻笑我褚氏。孤今日把话放在这里,若再有类褚萧之事,尔等务必揪出那罪魁祸首,人人得而诛之!”
好家夥,点他呢!就差没当着群臣的面喊:大家看着啊,往後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就是褚策干的,大家要帮自己报仇哇。
褚策耸耸眉,表面依旧平静,上前一抖衣袍,率衆臣跪拜听训。不管他真实意图几何,光说态度是没得挑,褚铭不便再多说什麽,眼睛挪到殿堂下,打量起的各臣子,盘算起日後布局——
他首先看到岳翀,他的老兄弟,比手足还亲,也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他一点也不怪他,只想回头要好好与他聊聊,好知道最近的一些细事,光靠小凤尾是不够的。
郑南,也算忠心耿耿了,任阳城守备,可惜被史骏掣肘,回头可以史骏身兼数职为由,撤了,让郑南专心替自己干事。
徐和知,怎麽早没看出来他竟是个三面奴,本不想理睬,可麻烦就麻烦在,他的侄子如今已成金甲卫统领,原先的付桦听说是下身打废了,当不得差,也就没道理把徐家侄子替下来,那麽还得与徐和知拉扯拉扯,至少把他拉到中间地段来。
还有史衡同,今日不在朝里,仍身在肃陵。褚铭不知道为何他会与三儿站在一边,也不知二人关系多深。但以他对老史多年的了解,这是个极其稳重保守的人,大王没醒,他兴许左右摇摆,大王醒了,他会稳在该稳的位置上。
便决定试探一下,发出一道王令,令史衡同继续留肃陵。却在准备落印时,发现王印还在褚策手里,只好向儿子讨要,儿子也双手奉还了。可在他接过印的时候,他看到褚策平定目光下的踌躇满志,心里又一次生出了恐惧和妒忌。
这猛虎一般的儿子日益壮大,已没法再关入笼子,怎麽办?只能先扰他心智,再找机会驯服。
“老三,你那个姓柳的女人,孤准备替你休了。”褚铭话锋一转,突然说。
大殿随之静悄悄的,群臣愕然屏息。多数人都以为褚铭人醒了脑子没醒,才如此荒唐,在大朝时公然给儿子休妻。唯有岳翀知其用意,擡头冲他一笑,老哥,干得漂亮!
三儿素来心志坚毅,能搅乱他心神的还能有什麽,也就那柳明玉了。掐住她,就等于掐住了三儿的命门。就像此时,三儿已知道前面是个坑,却没有办法,闭紧了嘴,甚至不敢问为什麽要休那女人。因为一问,就全不能收场。
褚铭与岳翀默契相视。
“今日大朝,有诸多要事待议,儿的家事,待下了朝再与大王仔细禀报。”褚策已不复骄态,语声严肃。
褚铭更严肃。
“你是长子,你的婚事是头等要事,孤一时糊涂,害你娶了不贤不洁的女人,对不住你,定要快些纠错才行。许多事你在国北不知道,孤都替你记得。孤中毒前正是在审那女人,她与蛮子前夫不清不楚,房里搜出与前夫的亲笔信,涉嫌叛国。。。”
“娘子从未叛国。”褚策反驳:“她一人前往国北寻我,数次带人深入呼伦,又促成我与格桑可汗盟约,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国北大捷,边关诸将都可作证。至于那些信件,物件,是有人蓄意陷害她,来龙去脉儿已查实,证词稍後呈父王过目。”
“好,好,那姑且不论叛国的事。”褚铭揪着胸口,一副痛心模样:“但她纠缠的男人那多,你忍得了?一时前夫,一时褚萧,是不是还有你说的那什麽格桑可汗?孤听说褚萧谋逆後,立刻休妻要娶她,关了她好几天。那几天里他们干了什麽你知道麽?她现在肚子里那个,到底是谁的种你说得清吗?”
褚铭一句接着一句喝,说完,剧烈咳嗽。大殿下鸦雀无声,显得他的咳嗽更加巨响。
好凄惨的老父亲啊,岳翀心想,大病初愈还要替儿子操心。可那儿子呢全不买账,只脸青怒目,指间的关节握得发白。上去呀,上去掀了那王座,为了那个烂□□冲撞君父啊,这样这场戏才算完嘛。
但褚策没有。他极力按压胸中的忿恨,深吸几口气,缄默许久,才沉声辩解道:
“柳娘子玉洁松贞,从未对不起儿。她怀的是我与她的孩子,儿绝不休妻。”
这句就太无力了,几乎淹没在褚铭的咳嗽中。毫无疑问,这一轮褚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但这不能怪他,毕竟谁都无法料到,堂堂一国之君,竟然礼义廉耻全无,在殿堂大爆子媳私事,这麽臭不要脸。
可偏偏这臭不要脸的君父,是可以替褚策休妻的。褚策走出王宫,生平第一回气的发抖。
明玉没空理会这对父子的争斗,安平的眼线从宫里传来褚铭已醒的消息後,她就开始急速思索,这件事对长公主的影响。
她尚不知道褚铭无耻至此,只本能觉着,在慎思堂亲手下毒的毕竟是长公主,万一褚铭记恨,怕母亲有性命之危,还是趁早送出去避一避祸的好。
但送去哪,又是个问题。天子甫驾崩,上京的局势大约也是不明朗,长公主身上带着衣带诏,一回去势必又卷入风波里,不好。明玉苦想良久,终想到一个好去处。一刻不敢耽误,命人备好两辆马车,装足财帛用品,与安平去琼苑接人。
这时刻,肃陵侯府的令牌还极好用的,很快就将长公主接了出来,一行人出去城外,未遭任何查问阻拦。长公主这次也意外地没有犯倔,听明玉说完原委,顺从跟她上了马车,只是她神情悲伤,一路无声,枯望着窗外。
她的哥哥死了。她刚得到这个消息,还没来得及哭两哭,就被带上了马车。可她哥哥不是寻常人,是当今皇帝,皇帝殡天,不是应举国哀悼,素服千里吗?至少原在上京时,她看到并且以为该是那样。但实际上,在她现处的环境中,听到明玉和安平在不停地谈上京政局,诸侯动向,以及她们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