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决定不读书了。
穷苦出身的孩子是配读书的,却不配通过读书考取功名。
奶奶去世後,张家亲族来了,指点他怎麽办丧礼“不给张家丢人”,让他写欠条借了钱,又提起他尚未成年,继承不了祖産的事情;奶奶的娘家人来了,话里话外意思这些田地是属于他们的家産……
奶奶葬礼上,也来了几位张佑海父亲从前的旧友,问他是否考虑另谋出路,愿意举荐他到城里的药铺做学徒。
他同意了,收拾包袱,带着村里的朋友“胡小鹅”,一起进城做学徒。
他会识字写字,很快得到药铺老板的青眼。
後来又有药材商人看中他,让他跟着自己外出行商,收了他做义子,教他记账管账。这位商人後来开了家钱庄,让张佑海坐镇主管。
张佑海挪借款项资助朋友,其中有一位得了钱财成功运作,不几年後成了航江行省的巡盐御史;後来任职绸州知府,令张佑海署理公库,扶助蚕桑丶买卖丝绸,借公家名头丶走公家通路,积累万贯财富;此後,张佑海开起药店,在各路运粮人员中安排承接供药业务,很快更上一层楼,生意做得越发风生水起……
这是张佑海发家的故事。
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羊肠九曲丶登山逾岭,“胡小鹅”不是他一步步朝前走丶一步步下棋子丶一步步上棋盘的原因,却是他得以迈步的底气。
起先,小鹅陪着他做学徒,天真烂漫但又好勇斗狠,没人敢欺负他们两个“乡下人”。
後来他学着经商,小鹅是他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信任最难得。许多决定他做下了,小鹅二话不说,只管帮他去做。
他遇到过危险。那些危险都被“摆平”了。有时候靠的是他的机敏布局,有的时候,靠的只是最纯粹的“暴力”。
人生中许多时刻,他感到自己踩在细细的丝线上,一侧明丶一侧暗,一侧善丶一侧恶,更多景况下他眼前唯有一片浑浑噩噩的河流,他也无法甄别出什麽好与坏,不知不觉间被一卷卷浪推着走。
而小鹅总是挨在他身边嬉戏,躺在太阳底下磨爪子,无忧无虑。
若是忧,也只忧他的忧:
有一年,宫廷悬赏千金,求一味珍贵的药引。传闻皇帝罹患风痹之症,常年为此所困,偶得仙人金丹之方,需要一种罕见的灵芝仙草炼制。
张佑海知道这是开办药铺的绝好机会。如果他有办法先人一步奉上仙草,便能在航江省乃至京城出人头地!
他决定亲自带人到西南高地采撷仙草。
那是蛮夷异族的领土,穷山恶水丶不毛之地。若是委托旁人去办此事,决计不可信,恐怕千金散尽终也不得。
可为了采集灵药,他便不得不暂时放下城里钱庄丶公库丝绸买卖的事宜……这下左支右绌,他又深切感受到了自己孑然一身的难堪。
“若是我有兄弟亲眷做帮手,何至于此?”
可他不能信任他的那些族亲。他曾被他们夺走家産,被弃之如履。
于是胡小鹅说:“我有值得信任的夥伴。让我带它们去采草药,此事若成了,往後你可以教它们行商做事,当你的左膀右臂。”
胡小鹅为他带回了灵芝。
——亦为他带来两个当初不谙世事丶後来也从无二心的得力管事。
这箱名贵仙草让张佑海在京城名动一时,他终于牵成了线,办起官家的药务。从此,可谓是个真正的“皇商”了。
至此,他才成了“张老爷”。那个“财神佑福金银如海”的张老爷。
再往後的事,胡小鹅参与的不多了。
其实自从他不必为吃穿用度发愁後,它便开始一点点往故乡的山谷里缩回去。
它讨厌大都市里挤满的人丶满溢的气味丶嘈杂的声响,也讨厌自己漏出的每个马脚都被人盯着;外面的山川河流没有它的标记,人人都在觊觎它和它所拥有的东西,激起它骨子里面对陌生与危险时的躁动,每每令它倍感压抑。
它说它要回崖仪山去,它又说自己舍不得离开张佑海。
张佑海告诉它,两人结下姻缘,便是死生契阔的约定。
“死後的事我才不管呢……活着的时候能一直一直在一起,真是奇妙的法术呀,我需得试一试!”
“这个‘法术’怕是不如小鹅你所想的那般神通广大。”
“没关系,你教我做就好啦,就像你教我如何变成人。”
于是张佑海有了一位管家的妻子。他不必再担忧家乡的动荡。
後来张佑海又去过很多地方,攀上诸多豪强,做成许多生意。他停不下来,他身後有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巨大的浪。
他当然也有无数私心,无数贪欲。最恨的是自己从书香门第沦为贩夫走卒,最憾的是自己没有能够继承家业的子嗣儿孙。
终于,海浪推着他走到了皇权特许的华盖下,又跪在了锋利的刑刀前。
寒光一闪,大梦一场,他的头颅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