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壹】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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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羽跌跌撞撞跟着一群人在偌大的张府里走着。
长廊丶门洞丶庭院变得那样陌生,就如她第一次进府时那般漫无尽头。
这几年,夫人常与螽羽说,感谢她为她和老爷生下了孩子,感谢她操持家务丶打理庄子,让夫人能在外头安心做事。
夫人与螽羽谈及她在外头的营生时,眼睛总微微眯起来,里头像有火在燃烧,垂下眼皮敛着一粒粒跳动的火星子。
夫人说,北方夷狄部落之中出现了豪杰,大有一统诸部的野心。
夫人说,各地豪强门客云集丶广纳兵马,有许多起义者暗地里四下筹谋联络,期望得到她的资助。
夫人说,她途经尸横遍野的空城,生灵与死尸都在哀嚎本朝皇廷已经无法再膺天命,气运将尽了。
夫人说,皇帝意图重建荒废的火器场,奈何国库空虚丶各部推诿,久久无人愿意应承此事,提议已一拖再拖数年。她便主持集资丶奔走筹谋,要为“朝廷效力”,耗尽心血亦不为惧——
螽羽虽惧怕夫人眼中令人恐惧的狂热,但却也隐隐明白那究竟是什麽柴薪所燃。
“蝈蝈,我觉得我越来越像‘人’了。明明做着妖孽之事,他们看我的眼神却比以前更像在看‘人’,为什麽呢?”
“算了,我管他为什麽。反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非要做下去不可。”
“蝈蝈,你会怪我吗?我没有好好照顾你和你的儿子……”
“蝈蝈,幸亏有你和蛐蛐在,不然我没有家可以回了——”
“蝈蝈,蝈蝈,有你在真好呀。”
她耳边回荡着夫人那些话,一边走到了院子里。
一群人围在那儿,孩子们在大哭。胡二左把浑身湿透的蛐蛐放在膝盖上,一下下用力压他的背。蛐蛐不停地滴着水,一动也不动。
天际雷声翻滚,滑腻的青苔散发出浓稠湿气。
天色越来越暗了,暴雨即将倾盆。
螽羽感到肺腑里一丝气息也吞吐不进,八月天里冷得像结了霜——天旋地转,眼前瘴雾弥漫,她霎时间什麽也看不见了。
再睁眼时,看到夫人的背影在烛光下晃动。
夜色很深,外头落着暴雨。
夫人背对着她坐在烛台前,像具人偶。
她猛地扑上前,跌在地上连滚带爬膝行到夫人身边,紧紧抓住她的袖子:“太太!蛐蛐怎麽样了,蛐蛐在哪里?”
“春安没事。”夫人说。
“没……没事?”
“吐出水便好了,现在喝了药在歇息。”
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夫人静静坐着。
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太太?”
夫人把她扶起来:“你着了惊,再睡会儿吧。”
“我想去看看蛐蛐。”
“明天。明天再看。”
“为什麽?”她转头四下看了看,“南南呢?”
“我有事吩咐南南去办。”
“太太您什麽时候回来的?”
“有阵子了。入夜前赶回来的。”
“现在是什麽时辰?”
“三更了。”
夫人抱起她,同她一起躺在床上,环住她的腰。她想坐起来,但夫人的手臂又紧又重,将她死死圈在了自己身边。尽管雨夜潮热,她却想与夫人贴得更紧,夫人好像也很冷,冷得在发抖;她太思念她,她不想动丶不敢动,也没力气再动。
不知不觉间她便睡去了。
梦里听到柴火在雨中哔啵作响的潮湿的烧灼声,闻到刺鼻的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