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时已经雨过天晴了,仿佛什麽都没有发生过,又仿佛有阴沉沉的血色的纱帘在张府里飘摇着。
她什麽也没说,什麽也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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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仿佛倏忽间便亮了,又倏忽间便已变黑,天边浮起一轮刀片般阴冷的明月。
螽羽发觉这一整天里南南竟不曾露面。
夫人告诉她说,“南南老家出了事,需得连夜赶回去奔丧”。
夫人一转又道,数月前京城里已有北境风闻在流传:北方夷狄正在集合统整各部骑兵,预备大军压境,一举踏平京师。
“——这是大好的机会,我必须回京做准备,一日也等不得。”
做准备?作何准备?
是何种大好机会?
“史家不幸诗家幸,史家不幸‘商’家幸麽?”螽羽凄然笑着问道。
“蛐蛐的事……我是该给你一个交代的。螽羽,我答应你,回来後我一定会做补偿。只是我眼下实在无暇顾及後院内事,唯有求你海涵了。”
——是她没有照顾好蛐蛐,又谈何原不原谅夫人呢。
可她心里的恨和惧也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她眼里干涸,眼泪都流不出来。
夫人垂头不言,走到窗边背过身不再看她。
次日夫人便啓程了,逃也似的,车马在瓢泼的雨幕中渐行渐远。
春安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许多日子,每天夜里螽羽都能听到他在哭泣丶在床褥里挣扎,好似被勒得喘不过气一般。
後来春安终于开始如常生活,却再不肯去学堂读书了,也不肯写字,甚至不肯说话。
他只和胡二左交谈。在围墙投下的阴影里,在无人处悄然低语。
他在早晨来给螽羽请安,螽羽不敢看他,偏过头望着窗外的老树。树上的叶子渐渐泛黄了,悠悠飘落到地上。
张府上下一片死气沉沉。在仆役们的窃窃私语中,少爷已经是个痴傻的呆子;而在这样糟糕的年景里,饥馑和恐惧笼罩着大地,秩序崩塌丶人人自危,这方富庶的院落自然也不是什麽世外净土,任何衰颓的迹象都将引发恐慌。
而螽羽只能强打精神,假装一切如常。
她敞开门窗,拉着春安的手带他到老爷的书房里,亲手教他写字。他柔软的小手紧绷着,握住笔时不断打滑。
“没关系,没关系的……只要轻轻拿着,手指像这样放——”
螽羽轻柔地安慰他,握着他的手一起抄写三字经。
“人之初”很快在宣纸上歪歪扭扭写出来,她笑着对春安说:“瞧,这不是写得很好吗?对你来说不是难事。”
春安的眼睛里浮起亮色,欢喜地看着纸上的字。
“喜欢写字吗?”
春安点了点头。
“我以後会慢慢教你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学这些,但读书写字均有妙趣在其中,我们慢慢来,你会喜欢上这些的……然後夫人就会回来了,她会拿好主意,你不必担心,我们都不必害怕。”
春安把手指伸到嘴唇边啃咬了一下,又猛地放下,用力揪着衣角揉捏,擡起头怯怯地瞥几眼螽羽。螽羽只是抿嘴笑着。
过了半晌,他低声说:“好。”
螽羽鼻子一酸,扭头用帕子按住眼睛。
春安犹犹豫豫地伸出胳膊,抱住螽羽的腰。
螽羽泣不成声,搂住春安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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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螽羽二十五岁。当地有逢五丶十做寿的习惯,下人们已开始为她准备贺寿。
夫人为她准备的诞辰贺礼也一早寄到了,是一副漂亮的金制头面。
照理说她作为一个妾室,当然不该有如此气派的待遇,不过随着年岁日久,她在府上如今算是个话事人了,被当做半个“夫人”来看待的。
至于今年的生辰庆宴,螽羽虽没有丝毫欢悦之情,然则总归是个提振气氛的机会——她准备好打赏下人的红包丶赠送亲友的礼物,换上礼服丶戴好珠钗,为春安新裁了工巧精细的赭色盘领衣。
春安生得是极好看的,眼睛像老爷,杏仁似的大而圆的瞳仁,鼻子下巴像螽羽,玉石雕琢般细腻纤巧;往昔他挑眉笑起来的机敏样子,很有几分夫人的风流韵致。只是那样的笑容再没有了。春安如今的神情宛如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兽,天真烂漫而畏缩胆怯。
螽羽记得以前——老爷还在的时候——有次夫人问她,人到底为何那般想要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