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佑海经常说杜阿七是个“好孩子”。东东也经常说杜阿七是个“好人”。
其实它不太明白到底什麽是“好人”。
似乎“好人”是很难得的丶珍惜的,但是当个“好人”又并非人人都追求的好事。
日头一点点升高,浓雾快要消散了。
它想趁着雾深的时候多与他说说话。
因为在人前丶在朗朗乾坤下的时候,他总是不能完完全全属于它。
唯有在夜晚,唯有在幽微处,他们才依稀像是回到从前彼此亲密无间的月夜里。
“佑海,你那麽辛苦做生意是为了什麽呢?”它懵懂丶困惑,浮躁地换了话题,“是为了把老宅子好好翻新一遍,可现在钱还不够的缘故吗?”
“这自然是一个缘故。老宅年久失修,从前只是勉强修缮好住进去,却还没有把几个院落都重新建起来。”
“但现在已经完全够住了呀!那麽多房间收拾出来做什麽呢?”
“房子不单单是用来住的。”张佑海忍俊不禁笑道。
“什麽意思呀,房子不就是用来住的?”
他缓缓摇了摇头:“人一生孳孳不息,不外乎为了光宗耀祖,光宗耀祖的第一要事便是起屋买田丶修祠建堂——每根木头丶每块花砖丶每片青瓦,一丝一毫都要彰示于人前,都要尽善尽美,这绝非易事。从前祖上许多先辈累死在修屋半道,临终前嘱咐子孙继承遗志,如此代代相传才慢慢修建起了老相国府丶修建起了老祠堂。”
它点着头,却早就神游天外去了,用脚尖踢草丛里的石子儿玩。
张佑海用力捏住了它的手,它才回过神来,看到张佑海正深深望着自己。
它赶忙端正态度望回去,与张佑海那双海潮似的眼睛对视,那是一片平静的海潮,在看向它时翻卷着柔情。虽然它并没有见过真正的海,它只听人说起过,只在画上看到过。
航江省临海,崖仪县离海也并不远。再说它百般神通,去看看总是方便的。它只是从未想过要自己去看看。
张佑海注视着它,对它说:“家里的事,往後也都拜托你了。”
“好呀,没问题的。”它轻轻松松点头。
它状似回答得漫不经心,可它从来信守承诺丶不会食言。
它那时候根本还没发现,人类会对一切甚至是自己撒谎;有无数的苦衷丶人情丶道理可以用以欺骗,颠倒黑白。它还以为对喜爱的人信守不渝是道法自然,天经地义。
数月後,他们将行离开这片州县,路上遇到了押解罪犯进京的囚车。
囚车颠簸,被一场暴雨打湿,囚犯冻得瑟瑟发抖。
它看到囚车里有女人,有孩童。一个年幼的男孩趴在母亲怀里大哭,一个女孩坐在角落里倚靠着木栏,双眼痴痴望向浓绿的山林。
她生得美貌秀丽,令它不禁多看了两眼。
她让它想起那些秋虫透明的翅膀,翠色汁液般的血肉,纤细易碎的触须。
“他们是什麽人?为什麽还有孩子在里面?”
“是吴知州和他的亲眷。”
“孩子也要受到这样的折磨吗?”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苦命之人不外如是。”张佑海说着,伸手放下马车的纱帘,将那只囚笼摇晃的影子从他们眼前抹去。
它便也无知无觉,很快将那些人抛诸脑後。
它不够聪慧,看不透因果,故而也成不了仙。
它是在人间浑浑噩噩横行的妖魔,天真的迷昧,累世的孽障。
它以为它在学着如何做一个“人”。
事实上,它也确乎越来越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