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叁】祛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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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站在高高的城墙下,细细聆听着城外山岗上咚丶咚的破裂声。
那是火炮哑弹丶火枪炸膛的声音。
那是王朝即将倾覆的声音,是挣扎时扯断了筋骨肌肉的无用的嘶吼。
它的嘴角浮现笑意。
人间已被腐朽的帝国烧成炼狱,何不也由它来多添一把柴薪?
它“为朝廷效力”,扶持了因循茍且的官员丶承修了碌碌无为的火器厂;它“乐善好施”,无意间资助了野心勃勃的叛军丶勾连了塞外蛮夷的细作……这些都是小事,甚至摆上台面勘验时也都合乎规矩,它只是把银子花出去罢了,人人都在那样做。甚至许多人做得比它更“忠诚”,更“善良”,更荒谬。
——它终于学会用人的办法去害人。
它曾发誓要报复,要为那个与它相依相伴的人复仇:下至挥刀的小兵,上至头顶华盖的帝王,它统统不会放过。
它终究没有对它心爱的人食言。
它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仿佛被它一口口吞下的张佑海还在她的血液里鼓动。
其实它也并非不明白,如张佑海那样的人,最忠于的便是君父丶皇庭丶庙堂,他绝不会希望自己眼睁睁看到家国覆灭。
然而这却是它的愿望。
自从来到人世,它已看过太多次灾厄,民不聊生丶易子而食的惨剧在史书上反复落笔。它亲眼见过。亦亲眼见过有人为之泣血,有人却全做视而不见。
这样的家有何可敬?有何可爱?
它只剩下恨。它只想要报复。这是真正属于它的愿望,或许甚至与张佑海无关——它只是骗自己说自己是在为他报仇。
它分辨不清楚,也无暇去思考。
它侧耳听着山峦间士兵战马的呼号,刀光血雨,听到人们从京城脚下蜂拥而出,听到燃烧的房屋咔嚓作响;听到车马长驱而出,禁军的铁骑刺开人群,将无辜稚子的胸膛踩碎,那皇家车马的巨大轴轮滚过人们碎裂的胫骨,一路朝南逃窜而去。而在真正的南方,以及西方丶东方,各地义军群雄逐鹿,已经磨好了斩下老龙头颅的利刀。
太平盛世早已过去了,而後连茍且偷生的微薄之息都将荡然无存。
它欣赏着这一切丶见证这一切,它也不过是其间万千生灵中微末的一芥,只不过它欣然拥抱这种摧枯拉朽的毁灭。它想,人的苦难不过如此。
它眼睛里燃烧着火焰。
它的胸腔里仿佛也有一把大火,终于将张佑海的残肢烧成灰烬了。
这时,它忽而回想起那间坐落在南方山坳村镇里的房子,那方舒适的院子。张佑海去世後,起初它总睹物思人丶怅然若失,後来那些房间被蝈蝈和蛐蛐的身影一点点填满,它也不会再感到那麽寂寞和痛苦。
可它回去的时日还是越来越短的。
哪怕它觉得自己是那般爱他们,是世上其他东西都比不得的,它依然越走越远了。
它甚至逐渐发觉了自己其实是逃走的。它不堪相对。
那麽,它喜欢外面的大千世界吗?大约并不喜欢。
在外面的天地间,月亮像锋利的弯鈎,风像锐利刺骨的针,花香味割破鼻尖,浓烈的酒把喉咙灼穿,人们的笑容千篇一律,含带恨意的眼神日日相见……它什麽也不在乎,所以才能赢。这并不算什麽本事。
而它真正在乎的——它在乎的那些是……
它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哀嚎。
千里之外,那凄厉的恸哭撕裂它心里燃烧着的荒野,投进一道漆黑的空洞里。
霎时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它只听到那丝悲鸣——在求它出现,在恨它为何没有出现。
——已经太迟了。
早已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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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咒烈烈作响犹如箭矢,将那两只妖怪牢牢钉在地上。
道士擡手结印于前,口中念念有词,只见他袖中飞出一把铜钱烧铸而成的宝剑,那柄剑凌空而起。
螽羽不假思索,扑上去拦在“南南”和“胡二左”身前,抱住身下那两团叽喳尖叫挣扎着的动物。
宝剑在半空中滞住,抵在螽羽的肩甲上,她能感到剑锋刮破了礼服上的花卉刺绣。
“你在干什麽?”
钱氏尖细的声响还未落地,紧接着便听到不知是谁大声吼叫起来:“打死他们!”
池三爷附和道:“打妖怪!”
“这些畜牲……我们张家怎会有如此孽障!张佑海,你识人不清啊——”
“打死它们!”“打死它们!”
于是乌泱泱一片人涌了上来,有的手里拿着门栓丶木棍,有的人赤手空拳,有几只手掰住螽羽试图将她掀开,有几只拳头直接砸在她身上,她死死抱住那两团衣服不放手,听见怀里貉和獾尖细痛苦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