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拽住胳膊拎起来,她眼见乱棍朝她身前打去,“梆”一声响,骨头碎裂的声音像敲破一只瓜,她抱着的一团衣服里霎时安静了。温热的血渗透她的皮肤。
棍子还在砸,她的手臂已被打折了。
她抱不动了,那些衣服丶那死掉的动物滑落到地上。
潮湿柔软的雪落下来,这应当是今年最後一场雪了。本已是晚春,大雪却簌簌而下。
她一头珠钗早散落在地,被趁乱捡走,或被踩扁,那些透明的宝石碎了,精美的累丝金线被压成一块块扭曲的面孔。
什麽姨太太,什麽管家主事的,什麽嫡子的生身母亲——太可笑了。
那些都是假的。
什麽都是假的。
那些她以为能够保护她丶能够将她托出泥潭的东西,全部都是假的。
此时她被无数只陌生男人的手抓住,她的发丝凌乱,外衣也不知被什麽人扯破,然而她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似乎也感受不到羞耻。她的目光麻木地晃动,看到地上还有一只小兽在挣扎,她用力挣脱抓住她的那些手,想要俯下身保护它。
可是随即一柄宝剑从天而降,它穿透衣物丶穿透柔软的血肉钉在地上,这下一点生息都没有了,只有周围人粗重兴奋的呼吸丶吼叫。
片刻後,有人问:“那她呢?”
——她也是妖怪。她的“孩子”是妖怪,她想保护妖怪,那她不也是妖怪吗?
——她被外男摸了肌肤丶扯了衣裳,她还对此毫不在乎,那她不就是娼妇吗?
道士不言语。
那些平日里对她笑颜相向丶恭恭敬敬的仆佣们也沉默着。
于是池三爷手里拖着沉重的栓木朝她步步逼近。
他们也要将她打死。如此一来一切便结束了,趁着那个可怕的女人不在,他们要将张佑海的门楣砸烂丶家産侵吞。
螽羽没有逃,没有动。
她怔怔望着眼前那团残破的东西,那是她精心挑选布料丶细心叮嘱裁缝,合体裁衣制作的盘领礼服,是给春安穿的。
好啊,她现在真的什麽都没有了,大梦一场空。
梦要醒了。就让梦醒来罢。
沾着血腥的木棍在她头顶高高举起——
她脆弱的脖颈不堪一击,轻轻一敲,那颗美丽的头颅就会从肩头滚落。
不过,即刻落下的头颅不是她的,而是池三爷的。
院子里阴风骤起,卷着雨雪四处拍打,乌云将日光尽数湮灭。
是这栋宅子真正的主人回来了。
大堂四角的灯笼烛火自行点燃,如一双双眼睛般一阵阵忽明忽灭,照亮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女人狰狞的脸。
那是张佑海的结发夫妻,本该远在京城的女人。
谁都看得出她才是真正的怪物。
她缓缓扭头环顾四周,身後的大门无风自动,轰然合拢。
有人反应快,急忙冲上去推。然而那两扇红木高门紧紧关闭着,分明没上门栓,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动。
“胡小鹅,你要干什麽?!”居然还有人胆敢质问。
——是那些老太公的其中一个。他太老了,老得目昏耳聩。
“谁也别想活着,谁也别想走……”她说,“我是人,我早用钱买了你们的命,该是你们还我的时候了。”
她伸手在虚空中一抓,便见那名正在念咒的道士脖颈咔嚓一声折断了。
她偏了偏头,又喃喃自语道:“……我是妖怪,我不与人讲道理。”
她的脸和身形开始逐渐变得怪异,开始逐渐失去人的轮廓。
炽红的火苗在空中掠动,点燃墙上高悬的老相国的画像,燎烧金丝楠木的桌椅,一路朝直柱横梁攀爬,如同饥饿的野兽吞噬猎物,被剧痛驱赶着左冲右撞。
呆滞住的人们终于被热浪唤醒,四处尖叫丶逃窜。
没人有勇气靠近妖怪,他们只是互相推搡着往更远的地方跑——哪怕不过是跑进这栋大宅更深的胃囊。
螽羽依然没有逃,没有动。
她已精疲力竭,倒在地上望着那只疯掉的狐狸。
她忽然明白它其实早就疯了。是因为太疯,反而看起来像人。或许它现在才是醒过来了。
而我呢?螽羽想。我其实也一直是疯着的吗?
她拢住身下的衣物,抱住里面死去的瘫软的动物,雪落到她脸上。她闭上眼睛,什麽也看不到了。她坠入昏黑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