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瞒下了有关大梁国师的事,只说自己忽然昏死过去,不知发生了什麽,再醒来就躺在这了。
“嘿!你这小子,命可真大。”于秋风听完後一脸奸笑地把新熬好的药递给萧望川。
萧望川没看见他那脸贼相,猛地灌了一大口,刚一入口就发现不对。
太苦了。
知道这药八成又是被于秋风往苦了配,萧望川也不是个软柿子,呕地一声全部反喷在了于秋风的身上。
真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
于是那一整天萧望川的祖宗十八代都被于秋风翻出来骂了一遍。
躺着时萧望川总嚷嚷着要快些走,可到了真正要离开的日子,他却又出尔反尔地提出想要再看一眼。
“去去去,别搁我这碍眼,滚的越远越好。”于秋风和赶小狗似的把他往外撵。
萧望川摸过朱墙,一路见着了不少宫女太监,脚下匆匆,一水的都穿着白色——梁朝天子死了,举国同悲。
只是萧望川没想到自己竟是一语成谶,萧琰膝下当真是没有子嗣的,在位多年连太子都不曾立过。这回上位的孩子也不知是大臣们从那个犄角旮旯的旁系血脉里寻来的。
萧望川曾去悄摸着看过一眼。那孩子的眉眼与印象中模糊的母亲身影并不能如何重叠,但见上一面却又隐隐觉着亲切,想来是同他那记忆愈模糊的父亲更为相象。
说是不在意血亲,可到底狠不下一颗心。萧琰已经死了,他说不上难过,只是难得起了些名为孤独的可悲,正如他的魂魄飘荡到了这不知名的异界,兜兜转转百年,他到底是又回到了一个人。
皇宫很大,可就这麽老老实实地走完一圈後,萧望川忽而又觉得它有些太小了,小到有些不可置信。这些个琼楼玉宇里头居然就装下了古往今来数不清多少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您是……小殿下?”
路过某一处院落时,一个年迈的声音喊住了他。
萧望川循声望去,却见着一个老人,眼中生满了翳,几乎是只剩了条缝能视物了。
“您是?”萧望川朝他走近,静静打量着他,莫名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那老人眼睛不好,好像连耳朵也不怎麽灵光了,没有听见萧望川的问话,照旧用那缝似的眼睛看着他,嘴里问道:“您是乐安小殿下吗?”
萧望川内心震颤。
萧乐安,既是他上一世的名字,也是这一世的他的本名。
萧乐安,字望川。只是世上鲜有人知道他的名。
他忽而想到幼时母妃身旁好像就是跟着这麽一个慈眉善目的太监。
于是一股难以言说的欣喜爬上了萧望川的心头,可惜还没等他发声,那老太监便先一步打散了他的念头。
“小殿下念着的,应当是奴婢的义父,他早随娘娘一同去了。”
萧望川先是失望,而後又开始好奇:“你怎知我在想些什麽?”
这回那老太监却是听见了,低声笑笑,答道:“虽说奴婢的眼睛算是瞎了,可心里的眼睛还算是亮着。义父在时,总和奴婢讲起小殿下的事,奴婢适才瞧着了一个身影,只是觉得,小殿下就该是这个模样。”
老太监侧身邀请萧望川进屋。
“小殿下,奴婢守在这儿多年,是因有一物要留给您,还请小殿下随奴婢进来。”
绕过漫长的走廊,他将萧望川领到了一棵青梅树下。
“皇後娘娘留下的物件就埋在了这棵树下,奴婢如今老了,挖不动这土了,还请小殿下莫怪。”
“无妨。”萧望川摆摆手,而後手中剑诀一捏,眨眼间便将身下之土破开数寸,直至触着了个硬物才停下。
是个木匣子。
他蹲下身打开匣子,里头都是些旧物件,拨浪鼓,布老虎,皮面人偶,一样样,一件件,无一不是他小时候的玩意儿。
萧望川轻手轻脚地把它们拿起,像是对待易碎的珍贵瓷器。而最後,在箱子的底部,他发现了一封信。
打开信封,信纸已然旧得发黄,好在里面的字还能看清:
吾儿乐安:
快雪时晴,佳响安善。
自你幼时离别,不知不觉便已过去了数十年,母妃当真思念你,思念至极。只可惜母妃的身体不好,想来馀生也未能有机会再见你一面。娘的小乐安,不知你过得好不好,天热时莫要贪冰,天凉了也要记得添衣。京都太过寒冷,你自小最是怕冻,娘不知山上是否同京都一般凉,于是心中多有惦念,怕你吃不惯,怕你年纪小遭欺负,怕你受苦受累……母妃不曾读过什麽圣贤书,却也晓得慈母多败儿的道理,可你是娘的亲骨肉,娘怕你受了苦不知对谁说起。如今我的小乐安应当长大了,英俊,潇洒,许是和你父皇年轻时一个模样,会有许多的姑娘对你倾心,真好,真好,娘真想亲眼看看,看看如今的你是不是同娘心中所想的一样。如果不是也无妨,在娘这里,乐安永远永远,都是娘的好孩子。娘的乐安,最是聪慧,只是娘亲没有本事,无法一直陪着你……娘听乐安的师父替你取字望川,望川望川……守望山川。可是望川太苦了,娘只希望你能一辈子快乐,平安。琰儿是你的弟弟,他是个犟孩子,也是个好孩子。记得上回上元节时琰儿做了盏花灯。他说,他要等阿兄回来,而後把最漂亮的花灯送给最好的阿兄。他问娘,兄长何时回来?娘说,来年,来年我们一家团圆,一齐去放花灯,过上元。他就这麽抱着灯,等了一年又一年。
母妃永远爱你们,唯愿你们一生顺遂无虞。
顺颂时祺,秋绥冬禧。
萧望川合上信纸,擡头时散落的阳光恰好打进了他的眼里。借着那一圈朦胧的光晕,他好似能看见那青梅树下正站着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母妃摇着拨浪鼓,而小小的萧琰怀里抱着盏小小的花灯,笑得春光灿烂。
薄纸一张,如何能道尽离愁三千?
原来不是信纸旧了,是他来的太迟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待京都雪融,这一季的冬便也算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