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上都是血,是该好好沐浴,再换上一件干净柔软的袍子,盖上厚厚的鹅毛锦衾阖眸好好睡一觉。
万嬷嬷抹去眼泪欢欢喜喜地应了,“这就去,这就去。”
伯嬴背着姜姒回了软榻,轻轻放下她来。但她的双臂勾住他的脖颈,片刻也不肯放开,“夫君,不要丢下我。”
不止今日,次日亦是。
她终日偎在伯嬴怀里不肯松手,伯嬴便也不离开她半步,“阿姒,你吓坏了。”
是,这连年战乱,动辄改姓易代,礼乐早就崩坏了。人都死了那麽多,她又怎会不怕。
四月二十六日,新帝登庸纳揆,建立周朝,改元建安。
至此,存续不足两日的鹤氏王朝覆灭,史书称为“贺贼篡庆”,连个“许”字都不肯写一笔。
未央宫又一次黄门鼓吹,又一次山呼万岁。
建安帝的第一道诏令便是将昭武帝後合葬于庆朝帝陵,紧接着便是整顿朝纲,重振法纪。
听说已将许鹤仪在许家玉牒上除了名,就连过去永宁一朝那三年都被抹得干干净净,好像这世上根本没有过许鹤仪这个人,只有贺慕云的名字在“贺贼篡庆”上有过寥寥数笔。
但朝堂上的事与他们已经毫无干系。
他们搬离了公主府,三辆马车载着行装轱辘轱辘地穿过宣平门往阳陵驶去。
万嬷嬷道,“家主,夫人,出宣平门了。”(汉代奴仆对男主人一般称为“家主”“主人”“恩主”。)
伯嬴掀开车帷往後看去,巍峨厚重的未央宫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渐渐隐在一片云雾之中。
他怔然良久,说道,“阿姒,再看一眼长安罢。”
姜姒依言回眸望去,见有一人正伫立宣平门城楼之上,定定地朝他们的马车看来。
太远了,看不清相貌神情。
但他穿着十二章纹天子冕服。
那是大周建安帝许之洐。
那是与她缠夹多年的人。
他如今得偿所愿做了帝王,许鹤仪死了,姜家也无後了,这世间再不会有人与他争抢。他会使八纮同轨,江山永固,叫那四万万布衣黔首安居乐业。他的周朝也许会存续十年丶二十年丶五十年,也许会存续上百年丶数百年。
他也许含着笑罢,也许也凝着泪罢,姜姒不知道。她遥遥冲那人笑了一下,一只素手垂下车帷,把长安的人与是非都挡在了马车之外。
她伏在伯嬴膝头,怅然一叹,“再不投生帝王家了。”
伯嬴轻轻抚拍她瘦削的肩头,“阿姒,你要去何处,想做什麽,我都陪着你。”
马蹄奔在通往阳陵的官道上黄尘四起,大道两旁秀木成林,偶有山桃野兔乍现,昭示着春日勃勃的生机。
阳陵的老宅保存完好,他们重新修葺清扫,也置办了不少田産。先时只有万嬷嬷一人里外侍奉,後来姜姒有了身孕,便又买下了两个护院,两个婢子。护院农时下田,闲时守门,婢子做些洒扫举炊的活计。
他们在院里种了一株伞盖一样的山桃树,春日夭灼,逢夏结果。
伯嬴大多时候都与姜姒在一处,她要种花,他便为她种花。她要点茶,他便品她的茶。他给她做了秋千,她依旧为他缝制鞋垫长靴。
他们的卧房每夜都会留灯。春日一同看绮罗山岳,种花煮茶。夏夜乘兰舟在荷塘入睡,他为她摇小扇团圆,同做满船清梦。入了秋与她一同打猎,总能满载而归。冬日雪厚,便在一起围炉夜话。
她定要偎在他怀里才肯入睡,他也必得睁眸看见她才能安心。
起初是他们两人,後来有了伯啓,便成了三人。
後来也听说过未央宫那人的消息。
听说那人不曾立後。
身边连个侍奉的人都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