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卷番外一:为质
那年许之洐十二岁。
他的父兄皆在北地防御匈奴。
父亲许世年是庆朝一品大将军,兄长许鹤仪因深受父亲喜爱自小便跟随父亲在军中长大,才十五岁便被拜了四品中郎将。
父子二人手握三十万大军,功高盖主。昭平帝为防叛乱,将他接入宫中为质。
他在心中冷笑,一个最不受人喜爱的孩子丝毫不能牵制他的父兄。
掩耳盗铃罢了。
初时他在宫中处境尚可,因是大将军之子,昭平帝待他还算和气。後来随着匈奴进犯,他的父亲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数次违抗君命,昭平帝便每日将他召至宣室殿厉斥他父兄的罪状,训斥後仍不解气便撵他去大殿外罚跪。
一跪便是大半日。
他自幼无人喜欢,习惯了人情冷漠,世道浇漓。
偶尔他的母亲被召至宫中受责,倒能来看他一眼。只可惜母亲也不喜欢他,母亲的看望并不能给他几分安慰。
大多是叮嘱几句,“在宫里要好好听话,陛下斥责你,不外是因你父亲愈发不受控制了。你安心待着,等你父亲打完仗,你也就回家了。”
母亲并不知他在宫里处境艰难,她不会知道宣室殿外的青石板有多硬,不会知道七月的青石板有多烫,也不会知道隆冬的青石板有多凉。
但凡她能说上一句“你是许家的好儿郎,早晚有一日叫你扬眉吐气”这样的话,他也不会成日被这望不见尽头的绝望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与母亲没什麽话可说,母亲与他也没有什麽可说的,大多是叮嘱完几句便走了。她回府继续做她荣华富贵的将军夫人,留下十二岁的他一人面对阖宫的虎豹豺狼。
未央宫历经千年仍旧坚实巍峨,那威严的重檐庑殿连绵成群也不知有多少座,高高的宫墙将日光遮挡在外,他只看见暗夜茫茫。
直到有一日见到了那个小公主。
那是昭平五年十二月的雪天,雪很大。他照例又被昭平帝召至宣室殿训斥一通,责骂他的父亲违逆君命在先,如今却屡战屡败,节节败退,接连三个城池丢给了匈奴铁骑。天子又愤又恨,恨不得把龙案上的笔墨纸砚全都砸到他身上去。
他垂头跪着,不敢分辩。
昭平帝知道斥他也无用,又叱骂了一通便撵他去殿外跪着去了。
雪下得急,西北风吹至脸上又如刀割,膝下的雪渐渐化成一滩水,洇透了他的衣袍。
他很冷,他真希望能窝在母亲怀里好好哭一场。母亲怀里是最柔软暖和的,他渴望母亲能抱抱他,能摸摸他冻得冰凉的脸,渴望他的母亲能说一句,“阿洐,你受苦了。”
但永不会有,母亲并不亲近他。
他时常不明白,一个母亲怎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若如此厌恶,又何必将他带来世间受苦?他不明白,也无人可诉。
宣室殿青鼎炉里的兽金炭熊熊燃着,但殿门关严了,把殿里的温热与殿外的冰天雪地毫不留情地割裂开来。
他直挺挺地跪着,即便冻得发抖,也不肯叫那殿里的人看了笑话,怕那人嗤笑一句,“许世年的儿子也不过如此。”
白皑皑的雪刺得他双目生痛,他闭上了眼睛。风雪扑到他脸上,把他的脸冻得发僵。扑到他的长睫上,几乎要结了冰。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听见一句,“你是谁?”
他顿然睁眸,一双小小的锦靴正站在他身前,他顺着锦靴往上看去,无一丝杂质的狐裘大氅衬得那粉雕玉琢小女孩唇红齿白,才五六岁的年纪便已初见天人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