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旗袍
徐微与短暂地愣了下,回头直视李忌的眼睛,乌黑的眼底一片清清冷冷的质疑。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李忌脸上的笑意淡了点,片刻后全部消失,仍搭在徐微与肩头的手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着徐微与的侧脸。
他以前从来不会怀疑徐微与不忠。
李家是一个足够腐朽的封建大家族,从小到大,李忌见多了家里的男性长辈在头发花白的年纪抬十几岁的小丫头做妾。被父母卖进李家的小姑娘绝大多数不识字,也没人教,本能地模仿身边的太太小姐。但身为女孩子,缺亲人教导最大的危险从不在于没见过世面,而在于——她们不知道防备男人。
她们以为只有在背后嫉妒她们年轻美貌的老婆子老夫人才是坏人,殊不知被女人们宠着养大,看似温文尔雅实则阴毒自私的年轻少爷们才是这个家里的真恶人。
妾室不忠被发现,基本都会被悄悄处理掉,所以年幼时期,李忌一直不知道这其中的血腥。
直到有一次,李太老爷小儿子那一脉的一个支系和李忌五舅才娶回来的妾室搞到了一起,被人撞破以后,本来是要按家法办的,但那小妾怀孕了。荒唐的是,不管是李忌的舅舅还是和小妾偷情的支系,都是三十多岁还没孩子,八成生不了的男人。
哭叫、谩骂,十几号人把李家向来阴沉死寂的祠堂挤得满满当当。支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李忌五舅不能人道,孩子一定是他的。他愿意赔钱,只要李老爷子做主放人,他保证绝不亏待小妾,回去就明媒正娶。
那小妾扑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她是真的怕,毕竟进门时,见不得她好的婆姨丫头就嘴碎在她面前讲过些鬼故事,什么浸猪笼、投枯井,不安分的妾室各有各的死法。但害怕之余,知道自己有人护的得意又悄悄萦在了她眉梢。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实际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包括李忌。
李忌站在廊下,跟看大戏一样看着这群人打砸,他那个平时总一副正人君子样的五叔早砸了眼镜,瘦长的脸气得涨红,指着小妾和支系说不出话,嘴唇直哆嗦。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母亲抽了他后脑一巴掌。
李忌好笑回头,“五舅也太小气了,自己娶了三个舅妈却不许舅妈再嫁别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烫了一头西洋卷发的女人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那个时候李忌才七岁,托他这位母亲的福,没读四书五经,直接跟一个新式学派的年轻先生启的蒙,思维方式比李家人不知道开放了多少倍。用李老爷子的话说就是离经叛道。
女人从旗袍侧面抽出一只烟,紧了紧金属长烟嘴,点燃,放在嘴边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片刻后随意地笑了一下,“说的对。”
但很快,她又拍了拍小李忌的肩膀,“出去吧,以后你少来这儿。一股子烂木头味,闻着就让人恶心……”
她话音还没落,那边李忌的五舅滕然暴起,撞开佣人一把抢过靠墙放着的木杖,两手高高举起,一张脸扭曲到变形。接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木杖“嘭!”一声砸在了一人腰上。
“啊啊啊啊啊啊——!”小妾撕心裂肺的哀嚎霎时间压过所有嘈杂。
“淑云!淑云!”
李忌震惊看去,只见那个支系抱着小妾,一小块血斑显现在女人臀部稍下的旗袍布料上,接着缓慢扩大。
“畜生。”身边的母亲低骂了一声。
——她流产了。
李忌看向母亲,又看向乱作一团的祠堂。
李老爷子起身冲到五儿子面前,照脸扇了他一巴掌,“混账!”
“你就是个……不能人道的废物,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这一棍子打下去,以后咱们两家就算结仇了你知不知道!”
被打的男人恨恨转向李老爷子,李忌看得分明,他脸上一点后悔的神情都没有,全是恶毒的快意,比祠堂侧面挂着的天王降恶鬼图中的鬼怪更为可怖。
母亲已经跑上去帮忙了,一群人拉的拉抬的抬,但同一刻,五舅又偷偷抓住了木杖,他紧紧瞪着奄奄一息的小妾,手下缓慢扭转方向。
母亲也在旁边!李忌警觉,他刚想喊,抱着小妾的支系突然站了起来,一步冲到五舅面前抬拳砸在他脸上。
又是一阵惊呼和阻拦,但两个男人就像两条暴怒的野狗一样扭打在一起。那个支系再不顾任何人,满脸阴鸷拳拳到肉,而李忌的五舅则是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疯狂,咧着沾满血的牙狂笑不止。
李忌僵站在原地,他当时确实小,被这么一通闹吓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明白自己舅舅为什么要这么扭曲。至于吗,他明明不喜欢那个小妾……
……
至于。
因为无能,因为不安,因为明知自己和自己珍视的事物远隔千里,而其他人却能触手可及。嫉妒、惶恐、愤怒,最卑劣最恶毒的欲望在压抑中蔓延,直至浸透灵魂。
……
我为什么……李忌黑色的瞳仁隐约朝眼白扩张了一瞬。
他还没认清眼前的状况,恶鬼混混沌沌的理智掩盖住了一切,但本能间,李忌在恐慌。
人鬼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