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遘祸
嗟秋日之可哀兮,良无愁而不尽。
——潘岳
七月流火,暑热渐退。转眼间,便是元康七年的七夕节了。
“山奴哥哥,我就知道是你!”当小院的木门打开的一刹那,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扑面而来,下一刻,蝴蝶一般轻盈的小女孩欢快地牵住了司马冏的袖子。
“金鹿真聪明,怎么就知道是我?”司马冏笑吟吟地跟着金鹿进了院子,老远看见杨容姬从厨房里迎了出来。他叫了声“杨婶婶”,刚要行礼,手中的礼盒顿时被金鹿接了过去,欢呼道:“我就知道山奴哥哥会给我带巧果子!”
“她呀,一直在等殿下,知道殿下一来就会给她带礼物。”杨容姬嗔怪地看了女儿金鹿一眼,笑向司马冏道,“殿下来得正好,一会儿在这里吃汤饼。”
说话之间,潘岳也从屋内走了出来。金鹿一见父亲,连忙献宝一样捧着礼盒迎上去,嘴里喊着:“爹爹,爹爹,你看山奴哥哥送了我这么多巧果子,里面还有果食将军呢!”
七夕节吃汤饼和巧果子是当时风俗,制作巧果子主要的材料是油面糖蜜,包括用面捏成的门神一般身披战甲的人偶,称为“果食将军”。潘岳虽然不愿意收司马冏的礼物,但巧果子应节,价格也不贵,便只好摸摸金鹿的头道:“谢过齐王殿下没有?”
“几个巧果子而已,又不值钱,有什么好谢的?”司马冏见潘岳手中抱了一捆书,知道他是按照七夕风俗要将书放在院中晾晒,连忙接了过来,“我来帮檀奴叔叔。”
“殿下这次过来,没人知道吧?”潘岳放手任司马冏接过书,忽然问。
“没有,我每次来都很小心。”司马冏停了停,委屈地抬起眼,“为什么我大哥和睿儿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上门,我却必须偷偷摸摸?”
“海奴和睿儿都是闲散诸侯,来读读书不打紧。”潘岳取过一本司马冏捧着的书,翻开晾在石板上,“至于我,全天下都知道我谄事贾谧,无可更改;可若是太子对你起了疑心,就影响你的前程了。”
“听刘卞说叔叔上次在东宫和太子相处……呃,不太愉快,当今也颇多流传太子的种种不堪,难道叔叔还对太子抱有希望吗?”司马冏惊异地问。
“假痴不癫,韬光养晦,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正是司马家的遗风吗?”潘岳笑了笑,“太子自幼贤名太盛,如今遭遇贾氏专政,只能自污以求存身,所以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你看他小错虽不断,却从未犯过大错,其实分寸都是拿捏好了的。”
“叔叔的意思是,太子针扎杜锡,西园卖肉,迷信鬼神什么的,都是做给皇后和贾谧看的?”司马冏如释重负,脸上露出笑容来,“那就好,我还一直害怕自己跟错了人呢。”
潘岳笑了笑,没有答话,将司马冏手中捧的书都晒好了,继续回屋内去搬书。
司马冏亦步亦趋地跟过去,脑子里飞快转过了许多念头,又不甘地追问:“不过太子还有一条最遭人诟病——按礼制,太子应每五日去西宫朝见父皇母后,请安问好,可太子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哪怕天子最近身体不适,太子也没有前往朝觐。当今天下最重孝道,太子如此不孝,就不怕落人口实吗?”
“太子不是不想去西宫,是不敢去。”潘岳叹息,“托当年太子外祖父杨骏的照拂,东宫制下兵力有一万人,保护太子绰绰有余。可太子一旦进入西宫,就是进了贾皇后的地盘,生杀予夺都不由自己,所以他宁可蒙上不孝之名,也不敢给贾皇后机会。”
“太子顾虑没错,贾皇后还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对太子下手。上次她派中护军赵浚去引诱太子谋反,幸亏太子没有上当。”司马冏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微妙,压低了声音道,“听说贾谧常常在皇后耳边说太子的坏话,还说太子放言一旦将来继承大统,必定按照杨骏的先例荼毒贾氏。这些话不知真假,但必定让皇后对太子越厌恶惧怕。”
“贾谧与太子自幼不睦,积怨已久,我只能想法慢慢化解。”潘岳见司马冏眼神闪烁,奇怪地问,“山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没……没什么。”司马冏将涌到喉咙口的话用力咽了下去,胡乱扯开话题,“我只是觉得太子这招扮猪吃老虎十分厉害,一般人真还做不到。”
潘岳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扮猪吃老虎固然是妙招,可若一招不慎,就真的会被老虎当猪吃掉。如今世家只顾自保,诸侯拥兵自重,太子除了东宫将士,朝堂中竟找不出一点支持,而潘岳自己所能做的,就是使贾氏有所顾忌,不敢将非分之念付诸行动,最终让太子平安继位罢了。
潘岳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只要皇后贾南风没有生出皇子,这么维持现状拖下去,等天子司马衷一死,太子依然可以顺理成章继承皇位。因为除了袖手旁观的世家,拥兵观望的诸侯,还有一个人可以维持朝廷的平衡。甚至可以说,这些年四海升平的元康之治,很大程度都要归功于这根中流砥柱。
这个人,就是司空张华。
张华出身寒微,却极有才华,早在晋武帝司马炎咸宁年间,张华就已位居中书令这样的高官。然而张华仰慕齐王司马攸,向司马炎建议死后由司马攸来管理国家,引了武帝司马炎的愤怒,将张华贬谪到了幽州苦寒之地对付鲜卑、乌桓。后来司马炎老了,将张华召回洛阳,却又因为一点小事将他免为庶人。直到贾南风把持了朝政,才真正大力任用张华,封他为司空,让他拥有了左右朝局的能力。
张华勤勉国事,不党不群,无论贾氏还是太子,都对他十分敬重。他的存在,对于此刻的朝廷而言就如同一块压舱石,老成持重,不偏不倚,确保朝廷这艘船能够一路破风斩浪,避免倾覆之虞。
然而张华却没有想到,七夕节刚过不久,他的府上就秘密来了一个故人。
东宫左卫率刘卞。
刘卞和张华一样出身寒门,两人也算是老相识。因此刘卞和张华没有寒暄几句,就直接转入了正题:“皇后想要陷害太子,司空知道么?”
“没有听说。”张华摇了摇头,面无表情。
见张华装傻,刘卞有些急了:“我出身寒微,仰赖您的提拔才有今日。我把您当作知己,什么话都对您说,难道您还要怀疑我吗?”
“就算真有这样的事,你们想要做什么?”张华问。
刘卞一心要拉张华入伙,当下也不隐瞒:“东宫俊乂如林,可以调动的士兵多达万人。您在朝堂上一言九鼎,若是有您协助,皇太子就可以掌控朝局。至于把贾皇后废掉关入金墉城,只需要两个宦官的力量就足够了!”
见刘卞说得轻松,张华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如今天子还在,太子只是他的儿子。我虽然官居司空,却毕竟不是宰相,要是帮助你们做这件事,就是无父无君,整个天下都会骂我们不忠不孝。就算侥幸能成事,依然免不了犯上作乱的罪过。更何况如今世家大族与司马氏诸侯都各擅威权,到时候他们若是难,政局又怎么可能安宁呢?天下好不容易安定了这些年,实在是不能再乱了!”
“那您的意思,就任由贾皇后迫害太子了?”刘卞怒道。
“只要太子谨慎行事,贾皇后也没有害他的理由。”张华苦笑,“到了我个位子,想的就不是保住哪个人,而是要保住整个社稷平安。”
“既然这样,我就只有告辞了。”刘卞知道无法说服张华,只好放弃地站了起来。
“治大国如烹小鲜,任何轻举妄动都会招来巨大的灾祸。”张华挥了挥手,“你去吧,记住我今日的话。”
张华并没有将刘卞与自己的密谈泄露出去,然而精明的皇后贾南风却早已在张家布下眼线,很快就将刘卞的行踪告知了贾南风。贾南风确实忌惮东宫的兵力,更忌惮带兵的将领成为太子亲信,因此虽然不知刘卞和张华密谈的内容,还是将刘卞的东宫左卫率一职免去,迁为雍州刺史,诏令他立刻出京。
贾南风这一招原本想打草惊蛇,好好震慑一下东宫内的太子司马遹,却不料除了太子,她还惊动了另一个人——齐王司马冏。
刘卞之事,司马冏其实便是同谋。两人一率东宫卫士,一率左军禁卫,若是里应外合,猝然难,要成就一场宫变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只是事情还未谋定刘卞便被调离洛阳,皇后贾南风背后隐藏的深意,直让司马冏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