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让我放你逃走吗?可那会给我招来麻烦的。”司马伦垂下眼睛,不敢对上孙秀的视线。有时候他也深恨自己窝囊,明明自己才是王爷,才是主君,为什么在孙秀面前却总会怯懦心虚。若是按照世子司马荂的建议将孙秀一脚踢出去顶罪,将大大小小的罪过都堆到他头上,那自己回洛阳后还能钻营一个好职位。
“我不需要王爷救我,我自己能救自己。”孙秀看得出司马伦的心思,心中微冷,面上却依然挂着笑,“只要日后王爷还念着我的好,肯认回我这个旧臣就行。”
“那肯定,那肯定!”就算颟顸如司马伦,此刻也不由真心称赞孙秀懂事。他满心欢喜地点完头,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才摸了摸脑袋讪笑道:“要是我能帮上什么忙,尽管说。”
“若是王爷里还怜悯我,就烦请王爷在梁王到来时,将我的行刑之日多延后几天。梁王是王爷的兄长,这个请求应该还是会答应的。”孙秀清冷地笑了笑,抬头望了望天,“关中的雨季,马上就要来了。”
梁王司马肜的车队终于到达关中重镇雍州的时候,已经是元康六年六月了。作为梁王的弟弟,赵王司马伦亲自出城迎接司马肜进入王府,两兄弟寒暄几句,又聊聊旧事,气氛还算融洽,也让司马伦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安定下来——看来,就算是强悍如贾南风,也不敢动他这位司马氏的耋宿元老。
“关中多事之地,这些年劳烦九弟镇守了。”司马肜观察着气派舒适的王府,虽然心中明白这是司马伦多年盘剥关中百姓所得,但一想到这座王府的新主人便是自己,就不好意思责备司马伦了。
“是啊,离开洛阳十多年了,我还真想念那十丈软红的富贵乡呢。”司马伦这几句话倒是说得真心实意。他偷觑司马肜面色和缓,便大着胆子凑过去问:“八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潘岳,就是那个掷果盈车的檀郎,如今还在洛阳吧?”
“怎么,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你还对他念念不忘?”司马肜嗤地一声笑出来。
“年轻时候的荒唐事,八哥就不要提了。”司马伦欲盖弥彰地辩解,“只是他也算个故人,我琢磨着回洛阳去跟他叙叙旧。”
“你想和他叙旧,就看人家会不会搭理你了。”司马肜笑道,“现在潘岳可是鲁国公贾谧的席幕僚,就连咱们大晋朝从什么时候开始都是他说了算的。他要是不想,你这个‘旧’啊,可叙不成。”
“以前是桃符,后来是杨骏,现在又是贾家,这个潘岳,可真会挑靠山!”司马伦嘟囔了一句,满心不忿——就算自己是堂堂天子叔祖,天潢贵胄,居然这辈子都拿潘岳没有办法。
“好了,咱们来办正事。”司马肜和司马伦扯了半天闲话,终于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九弟方才也已经接旨了,那就麻烦将罪人孙秀交出来吧。”
见司马伦咽了咽唾沫,脸色明显紧张起来,司马肜奇道:“那个孙秀,不会是跑了吧?”
“没有,没有,我哪敢抗旨放他跑。”司马伦干笑了两声,招来一个侍从低声问了两句,这才向司马肜道,“孙秀现在就在王府中待罪,八哥请随我来。”
“为什么要过去?”司马肜皱眉,“一介死囚,不应该是绑了拖上来吗?”
“他好歹也跟了我二十年,八哥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和我走一趟吧。”司马伦有点讨好地看着司马肜,语带哀求。
“好吧。”司马肜知道孙秀是司马伦的嬖宠,亲密非常,不好拂了司马伦的面子,便勉强跟着司马伦往王府一个偏院走去。
那偏院楼阁精致,朱栏外郁郁葱葱,种满了大片的玉簪花。由于刚下过一场雨,宽大的叶片新绿喜人,玉白的花瓣莹润夺目,和司马肜一路走来的枯败荒凉风景大相径庭,直让人一时恍惚踏入了仙境。而用晶莹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一个人正伸出手臂,逗弄着一只半人来高,莹白如雪的仙鹤。
那人一头漆黑长在头顶松松挽了个髻,随意插了一支白玉簪,剩余的长便顺滑地披在肩头。他穿着一身绛红纱袍,腰肢纤细,大袖飘飘,竟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感。光是看到他侧面高挺的鼻梁和浅淡的薄唇,梁王司马肜心头便是一跳——司马伦的府中,竟藏着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物!
然而下一刻,司马肜便意识到了此人的身份——早就听闻那妖人孙秀擅于蛊惑人心,如今看来,光这副好相貌就能摄去人们三分神智。
“你就是孙秀?”司马肜有了准备,蓦地大喝一声,为自己没有受到孙秀迷惑而自豪。
“在下孙秀,见过梁王殿下。”那人轻轻拍了拍仙鹤,施施然转身向司马肜行礼。下一刻,那只仙鹤扑闪着翅膀,忽然腾空飞了起来,越过院墙消失在树丛之中。
“你又要使什么妖法?”司马肜心中警惕,忍不住大喝了一声,“左右,给我绑了!”
“回禀梁王,这只仙鹤乃是我的好友,也是九霄天帝的使者。”孙秀没有任何反抗,任凭梁王随从将自己绑了个结实,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大概是它知道我即将含冤受戮,所以去天帝那里为我伸冤去了。”
“向天帝伸冤?”司马肜平素也笃信鬼神,听到这个说法心中顿时一寒,扬声叫道,“来人,快到外面去搜那只仙鹤!”千万不能让他去给天帝报信!
几个侍卫听命,手忙脚乱寻来弓箭,翻过院墙去追那仙鹤,却连仙鹤的影子都没找到。眼看司马肜脸色难看,站在一旁的司马伦“好心”地向孙秀劝道:“这件事梁王也是奉命行事,要是那只仙鹤不明就里,让天帝误会梁王就不好了。看在我的份上,你就把那只仙鹤召回来吧。”
“对,赶快把那只仙鹤召回来。就算你有冤屈要向天帝申诉,冤有头债有主,也让那只仙鹤弄清楚状况再去伸冤不迟。”司马肜被司马伦的话说得更加忐忑,深怕天帝误以为自己加害孙秀,半空中给自己劈下一道雷来,连忙催促。
“要杀我的,确实并非梁王。”孙秀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也罢,我将它召回来吧。”说完,他仰起头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众人俱都望着院墙上方,想要看仙鹤如何返回。没多久,墙头树荫里果然有白影翩跹一闪,紧接着一个东西便从墙外直射进来,橐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梁王司马肜的脚步不由自主往后一闪,现躺在地上的果然是一只仙鹤。那仙鹤与正常大小无异,只是双翅紧紧贴在身上,双眼晦暗无神。再定睛一看,这根本就是一只木雕仙鹤!
“它不肯听我召唤,我只好做法将它困住。”孙秀满眼惋惜地看了看地上的仙鹤,轻叹一声,不忍地转过脸去。
“委屈你了。”司马伦伸手拍了拍孙秀的肩膀,“我知道你是被人陷害,但圣旨已下,我也救不得你……”说着,用袖子捂住眼睛,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司马肜将信将疑地看着孙秀和司马伦,终究冷笑了一声:“本王才不信你的妖法!”随即吩咐侍从将孙秀押起,关入雍州死囚牢中。
眼看孙秀被人押解而去,司马伦忐忑地问司马肜:“八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处死孙秀?”
“这个,我和雍州刺史解系商量之后定夺。”司马肜回答,“九弟你这些天就收拾收拾,准备回洛阳去吧。”
“我有一个请求,还望八哥看在兄弟情分上,务必答应。”司马伦厚着脸皮道,“孙秀的家人此刻正从琅琊赶来,我不忍心他们未见一面就阴阳永隔。还请八哥通融几天,等孙秀家人到达雍州后,再处死孙秀,这样也有人为他收尸。”
“他的家人要多久才能到达?”司马肜有些不耐烦地问。
“不久不久,一个月内必定到。”司马伦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一月还不到,八哥就立刻斩了孙秀就是!”
“若是一个月之内他跑了呢?”司马肜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