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要跑,早就跑了,怎么会今天束手就擒?”司马伦回答。
司马肜点了点头:“好,一个月之后,我奉旨将孙秀斩,九弟也即刻启程回京。”他心知孙秀这些年在关中积累了不少钱财,倒也不急着杀他。他心中打定主意,这一个月之内,势必要从孙秀口中将那些财物全都掏出来。
“多谢八哥,多谢八哥。”司马伦憨厚地笑着,走上两步,伸手抱住了地上的木雕仙鹤,送到了司马肜面前,“这个,就送给八哥了。”
“送给我做什么?”司马肜奇道。
“仙鹤乃是祥瑞之物,有长生不死之意。”司马伦见司马肜不动声色,便凑近他耳边低声道,“何况这只仙鹤想要到天帝那里为孙秀伸冤,八哥难道不该把它看住么?”
司马肜一怔,随即想起这只糊涂仙鹤可是要把自己告到天帝那里的,所以不管它是真鹤假鹤,都毁掉比较好。可是他毕竟不敢一把火烧了这个木雕,生怕给自己招来上天的惩罚,便吩咐从人道:“找个笼子,把它锁进去。”
亲眼看着仆从将那只木雕仙鹤放入一个铁笼,上锁之后放置在院子角落里,司马肜终于放心。接下来的几天,他一直忙于接见关中官员,与司马伦交接镇守事务,倒把孙秀的事情暂时丢到了脑后。直到有一天——
一个侍从趁司马肜空闲的时候,凑到他身边小心道:“王爷可知道雍州城最近出的怪事吗?”
“什么怪事?”司马肜正捧着一杯新煮好的茶慢慢品啜,漫不经心地问。
“就是那个关押孙秀的牢房,如今出了许多异状。”那侍从悄悄摸了摸袖中五斗米道弟子送的贿赂,吞吞吐吐地道,“雍州城内的百姓都说,都说……”
“都说什么?”看着侍从神神秘秘欲言又止的模样,司马肜的心里打了一个突。
“都说孙秀是得道高人,要是王爷真杀了他,就和——”侍从硬着头皮说完,“就和孙策杀于吉一样了!”
“啊!”司马肜喝下一大口茶水,这才现烫得厉害,不由大叫了一声。他又痛又怒,蓦地将手中茶杯往那侍从身上一砸,痛骂道:“狗杀才,胡说些什么?”
司马肜再不学无术,孙策和于吉的故事倒是知道的。当年孙权之兄孙策号称江东“小霸王”,传说他一怒之下杀死道士于吉后,不断被于吉的鬼魂作祟,最终死于非命。现在流言用孙策于吉来比喻司马肜和孙秀,岂不让司马肜惊怒之余,又生出了无端的恐惧?
眼看那侍从磕头如捣蒜,司马肜没好气地问:“你说孙秀的牢房里出现了异状,却是什么异状?”
“衣不染尘,体不生垢。稻萌嘉禾,木生灵芝——全,全都是仙人才有的祥瑞之兆。”那侍从结结巴巴地背完这几句话,就看见司马肜霍地站起身来,“王爷要去哪里?”
“去孙秀的死牢!”司马肜咬紧牙关,深怕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自己恐惧的颤抖,“什么祥瑞之兆,本王要去亲自看看!”
梁王殿下要亲自前往死牢,顿时忙坏了梁王府的侍从和雍州的官员。当下主管雍州牢狱的从事辛冉率领手下,一直迎到了街口,卑躬屈膝,满脸都是讨好逢迎的模样。
司马肜见那辛冉样貌普通,一副老实本分的循吏模样,也懒得和他寒暄,径直往内走去:“孙秀的牢房在哪里?”
“启禀王爷,死囚牢在甬道最里面。”辛冉殷勤地想为司马肜引路,却被司马肜烦躁地挥手赶开,“把闲杂人等都带出去,本王要单独会一会孙秀。”
“是。”辛冉唯唯诺诺地点头哈腰,随即将所有人都隔绝在长长的甬道外。有梁王府侍从不放心地提醒了一声,司马肜却摆了摆手,只带了一个领路的老狱卒走了进去。
没有理会沿路牢房里罪犯的哀号,司马肜脚步匆匆,沿着阴暗的甬道一直往里走去。他原本想让老狱卒带自己到孙秀的牢房前,不料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借着甬道上方天窗里昏暗的光线,司马肜一眼就看见了一朵夺目的鲜红——那是一株饱满娇艳的灵芝,正长在一间牢房的木栏之上,就仿佛一枚招摇的旗帜,预示着牢房中人不同凡响的身份。
司马肜伸手摸了摸那株珍贵的灵芝,不待老狱卒开口,就停在了那间牢房的正面。隔着木栏,他看见孙秀正盘腿坐在墙角一堆稻草上面,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依然是被抓捕那天的装扮,漆黑的长一丝不乱,绛红色的纱袍洁净如新,面红齿白,神清气爽,似乎这些天他根本就没有经历牢狱之灾,而是在深林涧水之间吐纳修炼。
“这些天他可洗过澡,换过衣服?”司马肜侧头问老狱卒。
“王爷说笑了,这里是大牢,自然不会有这些待遇。”老狱卒陪笑着回答,“金真天师自从进了这里,就一直盘腿打坐,连吃喝都省了。”
“衣不染尘,体不生垢。稻萌嘉禾,木生灵芝。”司马肜想起侍从先前说的雍州传言,目光落在孙秀所坐的那堆稻草上。死囚牢内的稻草经年不换,霉烂不堪,偏偏就在那一堆污秽之中,抽出了一枝青中带黄的禾苗,顶生双穗,颗粒饱满,眼看再过些日子就要成熟了。
这种结有双穗的禾苗被称为“嘉禾”,自古以来与灵芝都是历代朝廷所重视的祥瑞之象,东吴大帝孙权甚至因为臣下献上双穗禾而将年号改为“嘉禾”。因此当司马肜先后看到这些征兆时,内心所受的冲击可想而知。
“王爷,要不要进去看看?”老狱卒说着,哆哆嗦嗦掏出钥匙,就要去开牢门。
“不用了。”司马肜有些畏惧地看着孙秀,还是觉得隔着那些木栏会安全一些。他吩咐老狱卒远远退开,独自站在木栏外看了一会儿,见孙秀并无动静,这才开口道:“孙秀,你听得见本王说话么?”
孙秀没有回答,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一下。司马肜有些烦躁,拔高了声音:“孙秀,你是不是死了?”
被呵斥了这一声,孙秀这才浑身一颤,如梦初醒一般睁开眼来。他看向站在牢门外的梁王司马肜,微微一笑:“王爷恕罪。方才在下魂魄离体,正欲在水德星君那里讨一碗茶吃,不料王爷虎威深重,我的茶还没吃着就赶紧回来了。”
“哦,难道本王的气势,还能盖得过天上的星君?”司马肜奇怪地问。
“天子乃是上天之子,王爷贵为宣皇帝之子,自然就是天孙了,一般的仙官自然会让着王爷几分。”孙秀见司马肜面露笑容,显然对自己这番说辞极为受用,不由看着司马肜的眼睛微笑道,“不知王爷驾临这污秽之地,有何贵干?”
“我……”司马肜本来还想端起王爷的架子,不料对上孙秀那双含笑的深邃眼眸,一时竟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迟钝地移动了一下视线,却摆不脱孙秀摄人的目光,只能翕动着嘴唇问了一句,“你真的是仙人?”
“是啊。”孙秀的眼中精光闪动,“王爷不是已经相信了么?”
司马肜恍惚了一下,似乎也不确定自己究竟信了没有,含糊地问:“那你能未卜先知吗?”
“王爷想知道什么?”孙秀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让司马肜的瞳孔缩了缩,又慢慢放大。
“我想知道,将来我是怎么死的。”司马肜怔怔地回答。他已经是天潢贵胄,位极人臣,唯一害怕的就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