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惩奸
秋风咏于燕路,天光重于朝日。
——潘岳
元康七年八月,出镇关中六年之久的赵王司马伦被免去都督关中诸军事之职,奉召回京,留在身后的,是一个民怨沸腾、各族离心的烂摊子。它就像是一块潜伏在晋朝这具身体上的巨大痈疽,一旦心脏部位出现衰竭,就能够击破防御机制,进而蔓延到全身。
不过此时此刻,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个日后席卷整个中原大地的隐患。与梁王司马肜交接完毕后,赵王司马伦就收拾好这些年在关中搜刮的民脂民膏,琢磨着怎么靠它们回洛阳打点一个好官职了。
就在赵王的车队在城门口聚集之际,雍州从事辛冉借口道别,走进了整装待的人群之中。他来到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前,掀开帘子,对着里面唤了一声:“我找到了!”
“找到‘那个人’了?”答话的是一个样貌普通甚至有点猥琐的中年人,扔在人堆里没人会多看一眼,也不想多看一眼,然而他一开口,依旧是辛冉所熟悉的孙秀口音。乔装成赵王普通侍从的孙秀虽然刻意隐藏行迹,但一提到“那个人”,就压抑不住眼中深深的恨意。
“是,费了那么多工夫,好歹找到了揭你倒卖朝廷赈济的内奸。”辛冉坐进车厢,放下车帘,对着孙秀低声道,“那个人叫做马敦,当初是冯翊太守欧阳建推荐到雍州任职的。现在他靠揭你在刺史解系那里立了功,已经被升职为汧城都督了。”
“王八蛋,差点要了我的命!”孙秀恨恨地一拳打在车厢底座,“我和他有什么仇怨,他竟这样不遗余力来害我!”
“我原本也觉得马敦一个粗人,怎么会翻出这样大的风浪,就派人偷偷搜了他的住处。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道这个马敦果然和天师你有仇呢。”辛冉故意卖了个关子,“马敦一直和一个人有书信往来,你猜那个人是谁?”
“谁?”孙秀蓦地挺直身子,就仿佛一只竖起鬃毛,蓄势待的野兽。
“潘岳。”辛冉看着孙秀圆睁的眼睛,缓缓道,“潘岳担任廷尉平时救过马敦的命,所以马敦来到关中后一直私下搜罗对你不利的证据。”
“原来是他!”孙秀咬着牙,从牙缝里一个一个迸出字来,“我就说马敦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居然把我的事一直捅到了皇后那里!看来当初没有在杨骏之乱时弄死潘岳,倒是我的错了。”
“是啊,若非天师想办法唬住了梁王,随便杀了个死囚来冒名,还真被那潘岳得逞了。”辛冉见孙秀不答话,只是眼珠下意识地乱转,知道他在寻思报复潘岳的办法,便好意提醒道,“不过现在那潘岳有了贾谧做靠山,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天师到了洛阳,一切都须小心行事。”
“知道了,多谢你。”孙秀想了想,对辛冉道,“我会想办法对付潘岳,不过这个马敦,就拜托给辛冉兄了。他敢和我作对,就得让他付出代价。”
“天师放心,马敦一个小小的汧城都督,要弄死他还不容易?天师就安心等我的好消息吧。”辛冉说完,又与孙秀依依惜别,这才独自回转雍州去了。
孙秀装神弄鬼唬住了梁王司马肜,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赵王司马伦一向依赖孙秀惯了,哪怕孙秀此刻名义上已经是个死人,仍然巴巴地将他带在身边。幸而孙秀极擅乔装之术,此事又极为隐秘,因此便一路将他从关中带回了洛阳。
司马伦一路上原本提心吊胆,生怕自己扰乱关中,会被皇后贾南风治罪。不过他回来入宫见过贾南风后,见皇后态度还算和蔼,对自己这个天子叔祖还算尊敬,心情立刻扶摇直上,满脑子寻思的便是如何在洛阳出人头地了。
见司马伦惴惴不安地出门,趾高气扬地回来,孙秀便知道自己猜测不错——贾南风和她背后的贾氏一党再厉害,对司马氏宗亲依然心怀忌惮。
“军师快来,我正有事想问你呢。”司马伦见孙秀一身侍从装扮候在厅中,心情大好,狎昵地一把揽住了他的肩头,笑眯眯地道,“快帮我想想,去跟皇后讨要哪个职位比较好?”
“以大将军身份录尚书事,自然是最尊贵也最有实权的选择。”孙秀当仁不让地为司马伦打好了算盘,“若是皇后不同意,王爷就退一步,求尚书令的职位,虽然品级不够高,但好在有实权。”
“正合我意,正合我意!”司马伦大喜,不由庆幸孙秀保住了性命,否则自己就成了没头苍蝇。不过笑完了,司马伦又皱起了眉头,“皇后倒是好说话,就是张华、裴頠两个家伙瞧我不起,恐怕要从中作梗。”
张华、裴頠是贾皇后重用的心腹大臣,他们的意思自然是贾南风的意思。孙秀心里通透,却没有说出实情打击司马伦,只是道:“王爷是皇室宗亲,身份尊贵,若是再博得皇后青睐,将来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那是那是,天子见了本王都得叫一声‘叔祖’,无论司马氏还是贾氏,哪个不得对本王高看一眼?”司马伦没有太听懂孙秀的话,只是一味沉浸在兴奋之中,“等本王再掌握了尚书台,张华裴頠见了本王哪里还敢嚣张?”
“还有潘岳。”孙秀忽然阴测测地补充了一句,“王爷别忘了,把我们害到今天这一步的,就是潘岳。”
“其实还算好吧。”司马伦愣了愣,表情轻松下来,“反正本王也在关中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呆够了,早就想回到洛阳的花花世界来。檀郎的做法,说不定还是帮了本王呢。”
“……”孙秀暗暗咬住了嘴唇。似乎只要一涉及到潘岳,司马伦本就不聪明的脑瓜就会更糊涂几分。就像杨骏之乱时他借机整治潘岳,几乎将他置于死地,司马伦得知之后竟朝自己大雷霆,说没有他的同意,自己绝不能再动潘岳一根毫毛。
“改天本王找个机会,去拜访一下檀郎。”司马伦没有注意到孙秀的表情,自顾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这么多年过去了,檀郎现在对我的态度应该会好起来了吧。”
“潘岳现在有贾谧做靠山,怕是不会将王爷放在眼里呢。”孙秀阴测测地道。
“所以我要录尚书事,再不济也要当上尚书令!”司马伦自信满满地道,“只要我站得够高,檀郎就没法看不起我了!”
孙秀自以为在赵王府内藏得好,却料不到世子司马荂还是打听到了一点风声。司马荂知道父亲司马伦多年来一直被孙秀迷惑了心智,不敢直接去问司马伦,便找到了自己两个小舅子,也就是“二十四友”中的刘舆、刘琨两兄弟,向他们询问对策。
“赵王此举太过糊涂!”刘琨和赵王世子相熟,也就顾不得在他面前指责司马伦,“那孙秀是朝廷下诏处死的要犯,赵王救了他的命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将他带回洛阳。若是被有心人知道,这可是包庇大罪!”
“这个我知道,当务之急是怎么办?”司马荂叹气,“父王一向依仗孙秀为左膀右臂,如今要他自断臂膀交出孙秀,肯定是难上加难。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敢逼迫父王。”
“孙秀多留在王府一日,就多一分隐患。”刘琨向来胆大,手掌斜斜向下一劈,“就看世子敢不敢下这个决心了。”
“你是说,先斩后奏?”司马荂惊问。
刘琨重重点了点头。见司马荂和刘舆都不说话,应是默许,刘琨又冷笑道:“这个孙秀当年陷害潘岳潘安仁身陷牢狱,备受苦楚,如今我正好借这个机会给潘安仁报仇!”
“此事千万不能让潘岳知道。他是贾谧眼中的红人,若是泄露出去,我家就彻底得罪贾氏了!”司马荂连忙道。
“世子放心,轻重缓急我自然知道,绝不会透露给外人得知。”刘琨说着,情不自禁地撸了撸衣袖,“只是孙秀那种小人,我不狠狠揍他一顿,实在消不了心头这口恶气!”
“揍,怎么不揍?连本世子看着他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就忍不住想动手!”司马荂点头,“只是孙秀素有妖法,我们必须战决,绝不给他惑人之机!”
几个人商议妥当,便趁着司马伦进宫的一日,大摇大摆地进了王府后宅。司马荂当即命人将孙秀带了来,不由分说将一个大麻布口袋罩住他全身,再将袋口用绳子牢牢系住。眼看孙秀站立不住倒在地上,司马荂与刘氏兄弟便围住那大麻袋,狠狠地拳脚相加,直把孙秀揍得惨叫连连,求饶不已。
“你还有脸求饶?当初你陷害潘安仁时,可想过会有今日?”刘琨已下定决心不留孙秀的活口,因此忍不住将潘岳的名字报了出来。
孙秀先前还在不断大叫“世子饶命”,此刻乍听到“潘岳”二字,竟硬气地不再出声。几个人又踢打了一阵,见麻袋中已渐渐渗出血迹来,而孙秀连最微弱的挣扎呻吟也没有了,便停下拳脚,命下人拖了那麻袋,准备到乱葬岗去扔掉。
司马荂原本已算好了司马伦外出入宫的时间,却不料他们刚走到王府门口,迎面就见司马伦风风火火地奔了进来,一边跑口中还一边喊着孙秀:“军师呢,军师在哪里?”
司马荂只当司马伦得了消息,顿时脸色青站在了原地,刘舆刘琨兄弟也慌乱地向司马伦行礼。不过司马伦根本没有在意他们,只是一双眼睛东张西望地找着他的“军师”,口中骂道:“人都死了吗?叫你们去请军师,怎么还没有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