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府既然不大,潘岳往里走了没多久就到达了内宅花园。与他印象中的花园不同,这片花园虽然是“园”,却根本无“花”,甚至连树木都被砍得干干净净。宽敞的院子内洒遍黄土,两侧分别支起箭靶和兵器架,俨然被改建成了一个练武场。
而齐王司马冏,则身穿劲装,对着一个真人大小的木人练着剑术,口中还不断念念有词。
眼看司马冏劈刺正酣,潘岳第一个反应是司马冏的刑伤已经痊愈了,一路上紧绷的心弦彻底放松下来。他不愿打扰司马冏练剑,便静静站在一旁,观察着少年矫健的英姿,用心分辨他口中呼喝的句子。
司马冏口中所念的,似乎是诗,又似乎是赋,四字一句,抑扬顿挫。他每念出一句,手上就对着木人使出一剑,或劈或砍,或削或刺,直将那个木人砍得木屑纷飞,眼看头颅都要从肩膀上掉落下来了。
司马冏不知先前已练了多久,早已汗流浃背,声音也气喘吁吁。因此潘岳听了一会儿,才从他粗重的喘息声中分辨出所念的词句:“……猾哉部司,其心反侧,斫善害能,丑正恶直。牧人逶迤,自公退食,闻秽鹰扬,曾不戢翼,忘尔大劳,猜尔小利,苟莫开怀,于何不至……”
这竟是潘岳为含冤而死的马敦新写的《马汧督诔》!
潘岳震惊之际,司马冏已吟诵到了最后几句:“死而有灵,庶慰冤魂,呜呼哀哉!”说到最后一句“呜呼哀哉”,他的手上猛地用力,一剑斜劈而下,竟是将那木人从肩至腰劈成了两半!
“山奴!”觉察到司马冏的滔天恨意,潘岳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他不相信司马冏对马敦会有如此深厚的感情,所以他必定是借着这篇《马汧督诔》来泄心中的怨恨,那被他一剑劈开的木人,又代表的是谁?
司马冏双手持剑,维持着最后一劈的姿势,沉声道:“檀奴叔叔这些年变了很多,唯有从你所写的哀诔文中,我还可以看到你当年恩怨分明,重情重义的影子。我今天读这篇《马汧督诔》,只觉得词旨沉郁,声情激越,烈士怨情扑面而来,哪怕史记离骚也不过如此。怪不得朝廷读过之后,不仅公开下旨为马敦昭雪冤情,还命人在汧城和雍州都为他设立祠堂,供奉三牲,马敦这一生,也不算苟活了。”
“理应如此,齐王殿下过誉了。”潘岳觉得司马冏的行事口气都有些古怪,却不明原因,只能谨慎地回答。
司马冏轻笑一声,过了半晌才缓缓收了剑招,慢慢回过身来。他看了看潘岳,接过身边侍从递上来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这才哑着声音道:“请檀奴叔叔先在厅中等候,我换了衣服就来。”
“好。”潘岳觉得司马冏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却又说不上来,只好跟着仆人前往待客的小厅。直到在厅内坐好,他的脑中依然晃动着司马冏那双被仇恨烧红的眼睛。
坐了一阵,门外果然响起了脚步声。潘岳站起身来,看见率先进门的乃是齐王太妃贾荃,而司马冏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贾荃和司马冏都穿着一身白色的素服,乍看上去仿佛在为某人服丧,而他们母子眼中一模一样的神情让潘岳骤然一惊,涌上了不祥的预感。
“得知潘郎君刚升任了给事黄门侍郎,在此先恭喜了。”贾荃嘴角勾起,眼中却依然一片冰冷,“山奴,记得以后要改口称‘潘侍郎’了。”
“臣下不敢。”尽管早已熟悉了贾荃特有的讥诮口吻,潘岳仍是不愿接触她的目光,只对着母子二人拱手逊谢。最近贾南风确实将他升任为给事黄门侍郎,品秩相较以前的着作郎虽然提升不大,但给事黄门侍郎每日在宫中随侍顾问,不仅可以常常接触帝后,还可以参与朝廷密谋,实在是一个亲近而又机密的职位。当今朝廷上屈一指的司空张华,也正是从着作郎升为黄门侍郎,步步高升,位极人臣。
这个职位,是皇后贾南风特意为潘岳挑选的。明眼人不说,潘岳自己也明白,所以贾荃短短几句话,才那么切中要害。
“既然潘侍郎现在官高事冗,我们就不耽搁时间了,直说了吧。”贾荃说完,径直走到上位坐下,示意儿子司马冏开口。
屋内早已摈退了一切从人,因此司马冏也不犹疑,直截了当地对潘岳道:“我们知道了谋害我父亲的真凶。”
此言一出,无异于石破天惊。潘岳呆了一会儿,终于理清自己纷乱的神志,颤抖着声音问:“凶手是谁?”
“下手之人是韩夫人贾午,而幕后主使之人,不用说自然是当今皇后了!”司马冏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潘岳的脸,敏锐地现他虽然震惊,却并不如自己原先预料的那样剧烈,更没有因为投身贾家而显出后悔愧疚,不禁诧异道,“难道檀奴叔叔早就知道了?”
“什么,你早就知道了?”见潘岳并未否认,原本一直努力克制自己的贾荃忍不住扑到了他面前,一把抓住了潘岳的衣领,“你既然早就知道是贾南风和贾午害死桃符,你为什么不说?”
“不仅不说,还投靠了贾谧,成了皇后眼前的红人。”司马冏也难以置信地红了眼眶,声音嘶哑地追问,“这究竟是为什么?”
见潘岳脸色惨白,却依然紧抿着嘴唇不开口,司马冏又急又气,颤声道:“今天我一直在读你所写的《马汧督诔》,你对马敦蒙冤而死尚且如此激愤,为何对我父亲的死如此淡漠?究竟是我父亲与你的交情比不上区区一个马敦,还是贾家赏了你一个黄门侍郎的头衔,就足以买去了你的良心和节操?你大半辈子的清名,就只值区区一个黄门侍郎吗?”
“那你们想要如何?”潘岳推开了贾荃的手,理了理凌乱的领口。虽然方才一直沉默,但此刻甫然开口,却觉得嗓子撕裂一般地痛,仿佛竭力嘶喊了很久很久。
“子夏曾经问过孔子:‘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孔子回答:‘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司马冏惨笑道,“孔子尚且说,遇到杀父母的仇人哪怕在街市上也应该与他拼命,檀奴叔叔你这个以儒学自居的大才子居然问我想要做什么?”
“我想要做的事,自然是复仇!”司马冏红着眼睛,狠狠磨着雪白的牙齿,看上去就像是一头失怙的孤狼。
“如何复仇?”潘岳又问。
司马冏一滞。下一刻,贾荃已经代替他将大逆不道的话说了出来:“自然是要借此机会,废黜贾南风,向天下公布她们两姐妹谋害齐献王之罪!”
“你们说贾皇后姐妹谋害桃符,可掌握了真凭实据?”潘岳忽然问。
这个问题让贾荃一僵,随即回答:“有人证。”
“难道太妃认为,区区一个人证,就可以指控当今皇后吗?”潘岳冷笑道,“如此说来,皇后当年诏命楚王杀死汝南王和卫瓘,事后又翻脸不认人杀死了楚王,岂不更是证据确凿?我记得当初在刑场上楚王就出示了圣旨,可撕毁那圣旨的,正是齐王殿下吧。当初皇后将正牌皇子楚王斩东市,宗室尚且不敢行动,何况早已死了多年的桃符呢?”
“你闭嘴!”贾荃愤怒地举起手,想要给潘岳一耳光,手腕却被司马冏死死拽住了。
“母妃息怒!”司马冏虽然也失望于潘岳的反应,脑子却比贾荃清醒了几分,“檀奴叔叔说得也对,若是我们贸然将此事捅出去,未必能扳倒皇后,反倒会给我们自己带来灾祸。”
“那你就想一个办法,怎么扳倒贾南风?”贾荃满怀期冀地盯着潘岳,“只要能杀了她们姐妹为桃符报仇,就是要我的命也在所不惜!”
看着贾荃眼中不加掩饰的疯狂神色,潘岳的心不由一沉,几乎不敢相信她与贾南风贾午还是同出一父的姐妹。虽然知道自己接下去说的话还要触怒贾荃母子,潘岳还是把心一横,缓慢却清晰地说道:“贾皇后不能倒。”
“什么?”贾荃一愣,随即怒道,“你在说什么?贾南风姐妹于我有夺母之恨,现在又有杀夫之仇,我为什么不能把她拉下皇后之位,让她们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若是早些年知道杀害桃符的元凶,我们确实可以向贾皇后姐妹报仇。”潘岳叹息,“可是现在,已经晚了。”
“为什么晚了?就算她现在权倾朝野,天下兵权都还在司马家诸侯王手中,要废黜她的后位易如反掌!”贾荃不服。
“怎么废黜,引诸侯之兵来攻打洛阳吗?”潘岳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在那个秘密别院中与贾南风的对话,还有她对自己许诺时坚定而自信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当今天子暗弱,朝廷之所以还能控制全国局势,全赖皇后坐镇之功。若是没有皇后和贾氏,辅臣之位势必为诸藩王所力争。他们掌握着天下兵马,一旦引入洛阳,就是无法遏制的祸端。这样造成的破坏,势必比杨骏、汝南王和楚王当年更甚百倍。不是我不想为桃符报仇,实在是投鼠忌器,不敢因私怨而祸乱天下。”
“谁说除了贾南风就没人能坐镇朝廷,不是还有太子么?”贾荃反驳。
“自古以来,只要天子尚在,太子都在东宫以养德为主。难道太妃还想在废黜皇后的同时,逼天子退位?”潘岳冷静地回答。
贾荃蓦然无言。如果说废黜贾南风她还名正言顺,废黜天子就是十恶不赦的谋逆大罪了。这个罪名,以现在齐王府的实力,根本担当不起。一个不慎,就会被其他人当作弃子,利用完之后就沦为顶罪的牺牲品。
无论太子司马遹,还是拥有重兵的淮南王司马允、成都王司马颖,都不是善茬。她再报仇心切,也不会把齐王府的满门性命置于别人的屠刀之下。
司马冏一直在仔细听着贾荃和潘岳的对话,此刻见贾荃词穷,便重新引出一个话题:“既然引各诸侯援助风险极大,那能否想个办法,让太子和皇后相斗?反正皇后早看太子不顺眼,若她有加害太子之意,洛阳的宗室和世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废黜她。这样既能报仇,又将对社稷的侵扰降到最低,只要贾南风能倒,未必要以我父亲的死因作为缘由。”
“山奴说得极是,只要贾南风对太子动手,贾氏执政的根基就不复存在。”贾荃赞赏地看了司马冏一眼,心中还有一个想法没有宣诸于口——一旦贾南风和太子斗得两败俱伤,作为景皇帝嗣孙的司马冏就有了上位的可能。
“实不相瞒,我投入贾谧门下,就是为了劝诫贾氏尊重太子,避免宫闱之中再起内乱。”潘岳到底没有把他与贾南风的密谈说出来,更不可能说出他对贾南风执政理念的认同,“为天下计,我绝不同意贾皇后向太子下手。”
“可如果是太子先向贾南风下手……”贾荃还想说什么,司马冏却使劲扯了扯她的衣袖。他搀扶着因为激动而浑身颤抖的贾荃,向潘岳浅笑了一下:“道不同不相为谋,就不耽搁檀奴叔叔的时间了。不过檀奴叔叔若是以后改变了主意,我们随时欢迎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