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今日之事我必定守口如瓶,还望二位也三思而行。如果桃符还在,他也会主张社稷安危为重,个人恩怨为轻。”潘岳既然无法熄灭贾荃和司马冏母子的复仇烈火,就只能搬出司马攸的主张,让事态的展局限于可控范围内。见司马冏已经下了明确的逐客令,潘岳此刻不便在齐王府多呆下去,拱了拱手,匆匆离去。
看着潘岳的背影,贾荃反握住司马冏的手臂,幽幽地问:“你觉得,潘岳以后会不会反过来与我们为敌?”
“不知道。”司马冏的目光也紧盯着潘岳,语声中含着浓浓的困惑,“他是真的为国为民,还是贪图贾氏给的荣华富贵?他的心思,我从来猜不透。”
“不管怎么说,你刚才提到的让太子和贾南风两败俱伤的计谋,确实值得一试。”贾荃若有所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如何做那渔翁,可要好好琢磨琢磨。”
“赵王说他在东宫之内设有眼线,深得太子宠信,所以这一次,我们少不得要和赵王联手了。”司马冏眼中的迷惑渐渐转为阴狠,“皇后和太子积怨已久,要挑拨他们互斗,有的是机会。就算皇后不动手,也可以撺掇太子先动手。到了那个时候,我倒是想看看檀奴叔叔会怎么做?”
暗流涌动,此刻的东宫之内,太子司马遹正独坐在后花园的一处凉亭内,端着酒杯自斟自饮。一壶喝光,他便将空空的纯银鎏金酒壶抛出亭外,出响亮的哐啷声,将伺候在亭外的侍从吓得胆战心惊。
“酒呢?”一口气将身边几壶酒都喝了个精光,司马遹伸手摸索不到新的酒壶,便乜斜着醉眼骂道,“狗奴才都死到哪里去了,还不上酒,看本太子打烂你们的狗头!”
此言一出,身侧果然响起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太子等了一会,没有等到酒,正要作,忽然有人在耳边笑道:“太子殿下,大喜啊!”
“大喜,喜什么喜?”司马遹不等那人说完,气往上涌,忽然双手一拂,将食案上的杯盘碗盏都掀到了地上。他和贾谧同时向琅琊王氏的王衍家求亲,王衍最后却将貌美的长女王景风许配给了贾谧,将貌陋的二女儿王惠风许配给了太子,这样厚此薄彼的做法,怎么不让心高气傲的太子司马遹怒火中烧?可是就算心里被怒火烧成焦炭又怎样,他还不是得忍气吞声接受这门亲事,甚至连喝得半醉的时候,也心中警惕,不能将这不满的根源宣诸于口。
这样憋屈的日子,他司马遹实在是过得生不如死。
“恭喜太子,方才在下刚刚得知了一件极大的秘事,特地赶来告知太子。”那声音虽然压得极低,却压不住荡漾的喜气,让喝得昏昏沉沉的太子也忍不住转过脸,恰正看见了改名贾生的天师孙秀的脸。
“说来听听。”相对于孙秀的满脸喜色,太子司马遹显得兴味寡淡。他现在这太子之位岌岌可危,还有什么事情能真正让他欣喜?
孙秀四顾了一下,见侍从们都远远地候在凉亭外,便凑到太子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话。
“什么?”太子刚开始还漫不经心,后面眼睛却睁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醒,竟是连那五分醉意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一把攥住了孙秀的手腕,颤抖着声音问:“你说的可当真?”
“若有半字虚言,太子殿下就砍了我的头去。”孙秀用手掌在自己脖子上轻轻抹了一下,低声道,“据我道中弟子所说,皇后那处秘密所在就在洛阳城外不远,若是此刻派人前去,必定能找到证据,说不定,还能捉奸在床呢。”
“派人去捉皇后的奸?”太子只觉脑中经脉突突乱跳,似乎血流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烧得沸腾起来,随时会爆裂血管喷涌而出。无论怎么说,当朝皇后贾南风在外私设秘宅,掳掠诸多美男欢好,单这一项就可以将她从九重天上直打入九幽地狱,这样淫乱的罪名,虽然没有以前阴谋杀害宗室大臣可怕,在世人眼中却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旦坐实,贾皇后和她身后的整个贾家就万劫不复了!
“东宫现在有上万兵马,太子只需派出百人,就可将那处秘宅拿下。”孙秀自然不会说让贾南风与外男交合、行求子巫术是自己的主意,只是不断催促太子,“事不宜迟,若是被皇后现端倪,就再也抓不住证据了!”
太子司马遹低着头,一言不,却有细细密密的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沁出,顺着鬓角慢慢流淌下来。他闭着眼睛,眼睫微微颤抖,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睁开了眼:“不行。”
“为什么不行?”孙秀急道,“这是太子最好的机会,若不抓住,难道眼睁睁地为人鱼肉,任人宰割?”
“皇后向来心思缜密,做事断不会留下把柄。若是我冒然派兵,很可能不仅抓不住证据,还中了皇后的圈套。”太子摇头,“我如今如履薄冰,绝不可冒险。”
“太子所虑,也有道理。”孙秀知道太子心思谨慎,想要挑拨他主动与贾南风相斗并不容易。好在他早已准备了另一条计策,当即不慌不忙地道,“太子若是不愿出面,在下还有一个办法——若是能抓住与皇后私通之人,取得口供,公诸于天下,那皇后就是有通天之能,也无法自保了。”
太子眼前一亮,随即又暗淡下去:“以皇后的心狠手辣,那些被她掳掠的男子估计没有活口了吧。”
“确实大部分都被皇后处死了,不过还留下了一个。”孙秀的脸上,忽然露出了阴毒而又狎昵的神色,“这个人,皇后舍不得杀。”
“哦,是谁?”太子精神一振。若是能抓住这个人,将事情闹大,贾南风就算不死,也必定会被废黜。身为皇后却秽乱宫闱,这样的大罪,任何人也无法保全。
“那个人,太子也是见过的……”孙秀再度凑近太子的耳朵,清晰地道,“黄门侍郎潘岳。”
“原来是他!”太子愣了愣,唇边慢慢露出冷笑,“怪不得,连皇后都下不了狠心。”笑完了,他眉头却是一皱:“潘岳现在是皇后和贾谧的红人,要怎么才能让他指认皇后呢?我记得当年就有人指控他私通杨太后,将他下廷尉狱拷问,却最终什么都没有问出来。这个人的嘴,看来是严得很的,否则皇后怎么会信任他?”
“杨太后的事情,原本就是子虚乌有,所以潘岳能横下一条心否认,贾皇后也就心软赦免了他。可是如今他做贼心虚,若是我们再使用些非常手段,容不得他不招。”孙秀轻轻磨着牙齿,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什么非常手段?”太子半是好奇,半是担忧,“不管你要怎么做,都不能连累我东宫。”
“平常刑讯,潘岳绝不会招供,所以必须以性命相逼,让他体会到濒死的绝望,才有可能获得供词。”孙秀阴测测地笑道,“太子殿下放心,在下有分寸,既让太子亲眼得见潘岳的丑态,又绝不牵连其中。”
“嗯。”太子点了点头,“此事重大,若只凭东宫之力,怕是孤掌难鸣。所以得事先联络一些可靠之人,到时候才可以壮大声势。”
“太子想要联络谁?”孙秀问。
“若论可靠,自然非皇室宗亲不可。”太子思忖道,“赵王曾经建议我向贾谧之妹求亲,可见是真心待我,你便将我们的计划告知他吧。”太子知道孙秀是赵王司马伦送进东宫来的,说不定背地里还和司马伦暗通款曲,自然要做个顺水人情。
谁知孙秀一听,却立刻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这件事,还是先不要告诉赵王的好。”
“为什么?”太子眯起眼睛,眼中满是探究的光。
“赵王固然对太子忠心耿耿,却也一直对潘岳念念不忘。”孙秀无奈地笑了笑,“若是知道针对的是潘岳,只怕赵王一时冲动,会坏了大事。”
见太子点头,孙秀又道:“过几日贾谧要前往邙山扫墓,正是召潘岳进东宫的好机会。不过就怕他上次在东宫吃过亏,不肯单独前来。”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然有办法让他来。”太子自恃身份,并不愿事事都对孙秀说明——除了赵王,他还准备联合另一个人:齐王司马冏。虽然当年谋划不成,司马冏毒死了东宫左卫率刘卞,却也同时保住了太子,因此太子对司马冏的信任并没有减损。如今司马冏虽然被免去了左卫将军之职,却将势力延伸进了保卫太子的东宫卫队。只是这一招暗棋,太子并不会告知他人。
司马冏是从东宫派来的小内侍那里得知太子和孙秀的计划的。虽然小内侍只是寥寥数语,司马冏却知道了大概——太子准备借潘岳单独进东宫讲授《汉书》之际,在祭祀中命他喝下孙秀提供的“符水”,从而让他自行招供与宫中有关的秘闻。至于这个秘闻是什么,小内侍也不知道,只说太子刻意请齐王殿下那时过去,就是为了做一个见证。毕竟齐王殿下孝名卓着,在宗室中颇有清誉,这个见证,比其他人都会更有分量。
司马冏私下里结交赵王司马伦,早已从司马伦那里套出实情,得知如今太子宠幸的五斗米道天师贾生就是诈死逃生的孙秀。虽然以前因为潘岳之事恨孙秀入骨,司马冏却奇迹一般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潘岳。此时此刻,他的盟友是赵王,而孙秀又是赵王的心腹股肱,他与孙秀的立场已经悄然转变,反倒是潘岳的姿态,更让司马冏失望和提防。
然而失望归失望,提防归提防,司马冏仍是不甘心看孙秀对潘岳下手。他知道孙秀对潘岳的滔天恨意,一旦潘岳落在他手中,就算不死,也要身败名裂,那以后又怎么能指望潘岳辅佐自己?司马冏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了七八圈,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不能放过这个挑起太子和皇后争端的机会,但他也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保全潘岳。
所有隐藏在暗处的螳螂都紧盯着前方的鸣蝉,可是谁才是真正笑到最后的黄雀?
拉开中衣的领口,司马冏从里面掏出了一根丝线编织的红绳,绳上穿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银珠。他用两根手指在银珠上轻轻一捏,银珠便如同蚌壳一样分成了两半,露出了藏在中间的一粒暗紫色药丸。
世上最剧烈的毒药是鸩毒,鸩鸟的羽毛只要轻轻一拂,就可以将一杯美酒变成穿肠毒药。与之相反,鸩鸟死后,坠落在地上化为枯骨,一身毒液也浸入泥土,而在这骸骨之中,便会生长出一种紫色小花,不仅是鸩毒的解药,也可以解去世上大部分剧毒。
司马冏手中的这颗暗紫色药丸,就是用这种紫色小花制成。当年司马攸莫名其妙中毒而死,贾荃生怕自己唯一的儿子也惨遭毒手,花费重金百般搜罗了这颗解毒药丸,一直命司马冏贴身收藏。这么多年来,司马冏有惊无险,倒是一直没有用过这颗保命药丸,如今,大概就是用到它的时候了。
“檀奴叔叔,我对你下了这么大的注,你日后可不要让我失望啊。”司马冏转动着指尖的药丸,轻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