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是你们想看到的吗?”潘岳慢吞吞地说。
司马冏一愣,看着潘岳渐渐清明的眼睛,后背忽然一阵寒。
“四皇女,是你故意带进东宫的吧?”潘岳的语依然很慢,说出一个长句,还会有微微的喘息,“我不知道你暗地里和她说了什么,竟然能撺掇她喝下了符水……齐王殿下,你如今的手段,越来越让我佩服了……”话音未落,他蓦地抓起枕侧的手帕捂在唇边,殷红的血色顿时顺着布料的纹理蔓延开来。经历了杨容姬的死,潘岳以为自己的心肺早已硬成了铁石,对司马冏的失望却仿佛炽烈大火,将他的五脏六腑尽数融化。
“不,不是的……”手帕上的鲜红刺得司马冏眼睛生疼。他知道自己又惹得潘岳余毒作,却只能下意识地反驳,“四皇女去东宫,只是巧合。”
“那天你陪同我一起走进东宫,也是巧合?”潘岳握着染血的手帕,惨然一笑,“这个世上,太过巧合的事,都不过是阴谋。”有些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是司马冏一定也明白——既然四皇女的死出于司马冏安排,那司马冏必定了解孙秀的阴谋,几乎可以说是眼睁睁地看着潘岳被灌下有毒的符水。他们两个,本就是同伙。而潘岳和太子一样,都不过是被他们利用的棋子。
“檀奴叔叔,对不起。”司马冏呆愣了一会儿,终于崩溃一般地跪倒在潘岳脚边,痛哭失声,“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没有办法……”
潘岳的手抚上了司马冏的头顶,那冰冷却柔韧的触感,让司马冏稍稍有些安心——这么多年来,潘岳不就是一边对他失望,一边尽力帮助他的么?只要他是司马攸的儿子,只要他还长着和司马攸酷似的脸,潘岳就永远不会真正背弃他。
“你的父亲,把我当作国士,所以我一直以国士报之。”潘岳摩挲着司马冏的手忽然停住,低低叹息,“可是山奴,你却只是把我当作死士啊!”
仿佛一道冰水从天灵盖中灌入脑中,司马冏有一瞬间几乎失去了知觉。他忘记了哭泣,只是呆呆地跪在了地上,心中反复翻涌着一个念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这一生,是再也比不上父王了!”
似乎这句话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潘岳身子一软,重新倒回了床上,那一直紧攥在他掌心的手帕,也如同中箭的白鹤,无力地垂落到了地上。
良久,司马冏撑住麻木的膝盖,一点点站起身来。见潘岳只是紧紧闭着眼睛不说话,显然是对自己下了逐客令,司马冏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激愤。
“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四皇女。”司马冏固执地站在潘岳身前,一字一字清凌凌地道,“可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贾南风姐妹先害死了我的父王?如果父王还在,我又何须变成连我自己都厌恶的样子?”
“事情已经做下,我并不后悔。皇后和太子的仇恨已经不共戴天,就算她成功废掉了太子,贾氏的根基也折损殆尽。这个朝堂,又要换上一拨新的势力了!”司马冏咬着牙,露出一个睥睨的笑容,“而你呢,檀奴叔叔,你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吗?太子掌握了你与皇后私会的证据,一旦他登上宝座,等待你的就是身败名裂,万众唾骂;而皇后呢,她不光害死了我父亲,还害死了你的妻子,但凡你还有一点廉耻和血性,你就不能看着她为所欲为!”
不出司马冏所料,一提到杨容姬,潘岳的脸色就变了。虽然他依然紧闭着眼一言不,但一滴泪水却缓缓从他眼角浸出,顺着脸颊滑进了花白的鬓之内。
“淮南王司马允马上就要进京了。他是先帝的亲子,一向对檀奴叔叔十分敬佩。”司马冏又道,“我和其他几个皇室宗亲已经商量好了,先撺掇皇后和太子斗个两败俱伤,一旦太子被废,皇后倒台,就拥立淮南王为皇太弟。淮南王英明果敢,若是他日后能掌控天下,对你,对我,对整个天下,都是莫大的幸事。”
“檀奴叔叔,到了这一步,你除了和我们联手,还有别的选择么?”
潘岳依旧没有开口,但是司马冏却知道,这些话,他是真的听进去了。这么多年来,司马冏别的没有长进,却已经学会了如何抓住潘岳的软肋。他已经堵死了潘岳所有的道路,唯一留下的一条,是和自己站在一起。
“对了,我临来之前,母妃告诉了我一件陈年旧事。”司马冏狠了狠心,继续将无形的刀子插进潘岳的胸膛,“母妃和父王举行婚礼那天,贾午曾经问过杨婶婶一个问题,问她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杨婶婶自然回答不知,你猜贾午怎么说?”司马冏的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她说:‘杨姐姐,你要嫁给檀郎为妻,将来必定是被人嫉妒死的。’”说完这句话,司马冏朝着潘岳拱手告辞。
“呵呵,呵呵呵……”听着身后潘岳呜咽一般的笑声,司马冏心头紧,终究是狠了狠心,迈步而去。
元康八年,对于潘岳而言,是一个噩梦般黑暗的年份。这年八月,杨容姬逝世之后的第三个月,他的爱女金鹿,也因为感染了伤寒终告不治。
“爹爹,我不害怕……我会看到娘,还能和女彦一起玩。”弥留之际,烧得火炭一般的女孩攥着潘岳的手,眼中蓄满了泪水,“可是我舍不得爹爹啊,没有我,爹爹以后和谁玩呢……”
“你放心,过不了多久,爹爹就会来陪你和你娘了……”潘岳抱紧女儿慢慢冷下去的身子,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喃喃,“等着我。”
接下来的日子,潘岳闭门不出,专心在家中为妻女守丧。他为夭折的金鹿写了一哀辞,开篇便赞美女儿“鬒凝肤,蛾眉蛴领。柔情和泰,朗心聪警。”又把自己比作一棵将要枯萎的树木,“既披我干,又剪我根。块如痿木,枯荄独存。”其孤独萧索之情,令每一个来探望他的人恻然动容。
除了金鹿,潘岳最怀念的人还是杨容姬。他为她写下了情深意切的《哀永逝文》,字里行间,全是难以磨灭的哀思与追念。可是这样的哀诔文还是无法宣泄潘岳心中的悲痛,他又连续为杨容姬写下了三悼亡诗,开创了以悼亡诗怀念妻子的先河,以至于后世所谓悼亡诗,都特指为悼念亡妻而作。
这些哀文与悼亡诗,一经写成就四处传颂,自然而然也传进了宫中。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太极殿东堂内,皇后贾南风放下手中诗稿,怔怔地朝着虚空了一阵呆,这才现寺人监董猛侍立在一旁,顿时掩饰地笑了笑:“是我失态了。”说着,伸手取过了一份奏表,继续批阅。
“潘岳写的悼亡诗,老奴也读了。”见贾南风迟迟没有翻动奏表,董猛大着胆子应了一句,“别说皇后,就算是老奴这种无妻无子的废人,也忍不住心生悱恻呢。这样的诗,注定是要流芳百世的。”
“有史以来,潘岳是第一个为妻子书写悼亡诗文的人。千百年后,不知多少人会羡慕杨容姬啊。”贾南风轻轻吁了一口气,“潘岳还在家中为杨容姬守丧吗?”
“按照礼制,应该是守满一年吧。”董猛回答。
“一年太久,我等不及。”贾南风沉吟一下,吩咐董猛,“你告诉尚书台,让他们拟旨,召潘岳即刻回朝,继续履行给事黄门侍郎之职。”
“是。”董猛心领神会,自然明白贾南风所谓“等不及”的是什么。四皇女女彦丧期已毕,新皇子慰祖也推到了前台,接下来,自然是要收拾那个躲藏在东宫里的太子司马遹了。
回朝继任的诏书到达潘家的时候,潘岳原本恹恹地躺在床上,还是他的母亲邢夫人亲自将他唤起,才出门接的诏旨。
眼看儿子读过诏旨之后眼中蓦地点燃了神采,邢夫人疑惑地问了一句:“檀奴,你真的打算回朝做官?”
“朝廷既然已经下旨,岂有不遵之理?”潘岳有些诧异地看着母亲。自从杨容姬和金鹿死后,这个院子里就只剩下他和邢夫人,再加上一个老仆李伯料理家务。潘岳几次想劝母亲搬去与大哥潘释同住,至少那里孙辈绕膝,不像自己这里如此冷清,可邢夫人放心不下潘岳,执意要亲自照顾他。
“依我看,你还是上表辞谢的好。”邢夫人一向不过问潘岳的公事,这一次却难得地开口阻止,“连我这个老妇人都听说如今皇后和太子不和,你若是再入朝廷,少不得要卷进这场风波。”
“可是我此刻若不入仕,这一辈子就没有什么机会了。”潘岳淡淡地回答。
“你还要什么机会,你都当上黄门侍郎了还不满足么?”邢夫人怒道,“你的官已经够了,还是趁早收手,别再钻营了!”
见母亲难得大动肝火,潘岳撩起衣袍,跪在了邢夫人面前。然而就在邢夫人以为他会听从自己的规劝时,潘岳却一字一句清晰地道:“请恕孩儿不孝,有些事情,我是一定要去做的。”说完,他走回房内,将自己闲置了多日的朝服从箱子里取了出来。
第二天,潘岳乘车入宫,再次见到了皇后贾南风。
在没有见到贾南风之前,潘岳无数次地练习过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可一旦真的见到了她,潘岳惊讶地现,原来自己竟然真的可以掩饰住心底滔天的恨意,维持住表面的波澜不惊。她已经把他逼到了绝路,他后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所以,只能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