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南风确实毫无觉察。就连潘岳向她感谢派遣太医的救命之恩时,她也只是习惯性地把这当做臣子的礼节。看着他形销骨立,恍如一夕之间老了十岁的模样,贾南风又忍不住想起了死去的杨容姬,心头微微酸。
然而,此刻绝不是他们谈论杨容姬的时候。
“我读过了你为女彦写的诔文。”贾南风精心选择了这个开场,要让潘岳和自己站在同样的立场上,“写得很好。尤其是那句‘披揽遗物,徘徊旧居,手泽未改,领腻如初’,完全就是为我这个睹物思人的母亲而写。”说着,她取出袖中的手帕,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痕。
“四皇女是为臣而死,臣只能用这点文字祭奠她,实在惭愧至极。”潘岳低着头,语带哽咽。尽管知道贾南风此言满含心计,依然不能不为司马女彦之死动容。
“女彦是我最钟爱的女儿,她死于非命,当然不能只用文字来祭奠。”贾南风止住悲声,忽然沉下了声音,“我还要,为她报仇!”
“找谁报仇?”潘岳冷静地问,“听说皇后已经下令缉捕术士贾生,但大海捞针,想要抓住他殊非易事。”
“贾生之流只是帮凶,真正的祸……”贾南风朝着东方望过去,微微冷笑,“还在东宫里躲着呢。”
“听说太子已经上表请罪,废除了东宫所有的祭祀,也杀了当天参与降神礼的其余术士。”潘岳平静地叙说,“太子甚至自请废黜太子之位,是天子和皇后大度,下诏驳回了。”
“不驳回,还能怎样?”贾南风轻哼一声,“他那时是天子唯一的儿子,断没有因为公主的夭折就废黜太子的道理。更何况女彦年纪太小,甚至都不曾封过公主。”
“可是现在,太子已经不是天子唯一的儿子了。”潘岳回答。
贾南风有些不自在地挺了挺身子。虽然在将贾午之子韩慰祖硬充皇子时她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可不知怎么的从潘岳口中听到这话,她还是有些心虚起来。“太子毕竟入主东宫多年,我知道你心里还有顾虑。”贾南风咬了咬牙,将致命的杀手锏抛了出来,“可是若不废黜他,一旦天子有个三长两短,太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置我们于死地。他甚至还编造出种种不堪的流言,污蔑我们的名誉,那可是比死还要可怕的事!”
“所以,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贾南风知道潘岳最恐惧的是什么,忽然庆幸可以用这一点来逼迫他。
潘岳木然半晌,终于点了点头:“东宫有卫兵两万余人,太子又闭门不出,皇后打算怎么下手?”
“找个借口,将他骗出东宫。”贾南风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皇后是要臣亲自做断送太子的那把刀么?”潘岳的手,在袖子暗暗握成了拳头。
“不错,你既和我的利益绑在了一处,又有那个能力。”贾南风坚决地道,“事关重大,非你莫属。”
“原来,真的必须是我。”潘岳涩然一笑,心中忽然倍感荒谬。贾南风已经疯了,她竟然想不到一旦陷害太子,她作为皇后执掌朝政的合法性就从根子上被掏空;而他也已经疯了,面对可以预见的混乱,他不仅不曾出手阻止,甚至还要成为推波助澜的凶手。
见潘岳只是静默,贾南风知道他心中还有顾虑,毕竟陷害太子无异于弑君犯上,这样天大的罪名,就算潘岳对太子再痛恨,从浸淫了数十年的君臣观念上也无法接受。
对这一点,贾南风早有准备。她站起身,拍了拍手:“还有一个人要见你。”
随着贾南风的掌声,太极殿东堂侧面的一席紫丝帷幕慢慢卷起,露出了一个人影。那人上穿玄衣,下着黄裳,上面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五彩文章,头上所戴的冕旒垂下十二串雪白玉珠。虽然他藏在垂旒后的脸模糊不清,潘岳还是一眼就从这至高无上的装扮上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当今天子司马衷!
“臣潘岳见过陛下!”潘岳惊诧之下,连忙下拜行礼。
“爱卿平身。”司马衷走到方才贾南风方才所坐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双手往前摊开撑在书案上,一副紧张的模样。
“谢陛下。”潘岳起身,却遵循礼仪,低头不去注视司马衷的面容。虽然上朝的时候常常会见到司马衷,但潘岳从未近距离地接触过这位当今天子。他就像是高高的宝座上一道模糊的影子,从未让臣下看清过真面目,甚至关于这位天子的诸多传言,潘岳都无法判断真假。
“方才皇后和你说的话,眹都听见了。”司马衷难得在贾南风在场时开口,“其实要废黜太子,也是眹自己的意思。”
“陛下?”潘岳大惊。太子乃是淑妃谢玖所生,贾南风要废黜他可以理解,可是天子司马衷只有太子这么一个亲生儿子,他却为何也要废黜他?难不成这位糊涂天子真的不通人事,连韩慰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分不清了?
“太子不孝,已经三个月没有到西宫给眹请安了。这些年,他来见眹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司马衷说到这里,小心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贾南风,见她含笑点头,心头有了底气,继续道,“爱卿可知道为什么吗?”
潘岳当然知道太子躲在东宫是害怕贾南风下手害他,却不能明说,只摇头道:“臣不知。”
“因为,他从未把眹当成他的父亲!”司马衷顿了顿,似乎一时有些恍神,一旁的贾南风便小声提醒道,“就是太子初见陛下的那次……”
“是,他第一次见眹的时候,就不承认眹是他的父亲。”司马衷想起前事,不由眼眶都有些红了,“那时候眹还是太子,去濯龙池给先帝请安。先帝忽然指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说,他就是眹的儿子,是先帝的才人谢玖给眹生的。眹还没有想清楚谢玖是谁,那个小孩却哭了起来,说眹……说眹不是他的爹爹,他的爹爹应该是先帝那个样子的!”
仿佛一块大石头砸进井底,惊得潘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心又大力跳动起来。童言无忌,太子司马遹定然想不到自己儿时的无心之语会给司马衷造成如此深重的阴影。谢玖原本就是武帝司马炎的才人,司马遹四五岁之前也一直被秘密养在武帝后宫,难怪司马衷虽然愚钝,被突然塞来一个儿子后,也会怀疑司马遹其实不是他自己的亲子,而是他的弟弟!
或者,司马衷的这种怀疑,原本就是贾南风长年累月灌输出来的。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信了。所以哪怕太子生下了皇长孙,司马衷也没有任何初为祖父的喜悦,不仅没有参加长孙的庆典,连皇长孙生病,太子上表请求为皇长孙封王冲喜,也断然拒绝。
怪不得,当初鲁国公贾谧在与太子生争执后,会轻蔑地说出“谁知道你这个太子究竟是不是天子所生!”这种大逆不道之语,看来贾氏早已在搜集太子真实身份的证据。可惜,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而太子又是武帝司马炎亲自选定的继承人,他们根本就没有废黜太子的合理理由。所以,如今只能是硬来了!
“好了,眹给你说了这些,剩下的事情,你和皇后商量吧。”司马衷到底头脑迟钝,好不容易撑着说完了台词,也有些累了。他站起身,在潘岳的礼送之中,再度消失在紫丝帷幕之后。
“现在,你还有什么顾虑吗?”司马衷一走,贾南风便迫不及待地开口。
潘岳抬起头,看着那张高高在上的脸。绝对称不上美丽的脸,却透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明和强悍。这个可怕的女人,为了达到她的目的可以不惜一切手段,一路走来手上沾满了无数血腥,其中也包含了他最亲密的挚友,和最深爱的妻子。那么她当初对他的承诺,又有几分是真的呢?或许真的需要将一切推倒重来,才能给日益崩坏的晋朝一个新生的契机,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而司马冏提到的淮南王司马允,武帝司马炎的第十子,沉静刚毅,忠孝笃诚,倒真真正正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桃符,阿容,你们此刻一定要看着我。潘岳心中默默祝祷了一句,终于向着贾南风点了点头:“臣,谨遵皇后之命。”
自从四皇女司马女彦死于东宫,皇后贾南风推出“皇子”韩慰祖之后,太子司马遹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生死边缘。面对冷眼旁观的宗室藩王,事不关己的世家大臣,势单力孤的太子不敢起兵一搏,却又不甘心坐以待毙。
太子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能够拯救自己的可能性只有一个——天子司马衷暴毙,自己顺势登基称帝。
可是天子司马衷虽然脑子不好使,身体却一直硬朗得很。想要他暴毙传位,无异于登天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