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个时候,太子司马遹遇见了一个人——五斗米道天师张林。
虽说四皇女死后孙秀逃遁,司马遹杀了其余参与降神礼的术士,但孤立无援之下,除了鬼神之外他还能从哪里借力?因此当张林号称可以行使秘术让人生病而亡时,太子司马遹的心思再度活络起来,秘密将张林请入东宫,实施诅咒法事。
诅咒的对象,自然是居住在西宫的天子司马衷和皇后贾南风了。
到了元康九年年底,张林的诅咒似乎真的生效了。皇后贾南风给东宫传来手书,说天子病重,思念太子,召太子前去探望。
前面一句话太子信,但后面两句话太子就不信了。他和司马衷虽然有父子之名,但他从小就对这个痴愚的父亲敬而远之,生怕一不小心就将嫌恶之情流露出来。住到东宫之后,他更是想方设法逃避去西宫觐见,对于用父子孝道来劝诫他的大臣,要么赏赐一袭藏满钢针的坐垫,要么直接扫地出门。所以司马衷要是真的生病,太子也绝不相信他会思念自己。
有两万东宫卫士护持,太子躲在东宫内还可以苟且偷安,可是一旦进入西宫,就是羊入虎口,任人宰割。所以虽然收到了贾南风的手诏,太子还是找了个借口,不肯出东宫半步。
过了几天,贾南风又送来一封手书,说天子病势加重,召太子探望。这一次,太子依然拒绝了。
就这样一日挨过一日,终于在十二月二十八日傍晚,西宫送来了第三封手书,却是天子司马衷亲手所写。在那张薄薄的纸笺上,司马衷用他歪歪扭扭的笔迹写道:眹已病危,若是太子再不前来,父子俩恐怕就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拿着这封无法伪造的手书看了半晌,太子命人传来了张林,问他法事进展如何。张林也是个人精,哪怕知道太子命自己诅咒的是谁,也佯装不知,只说法术奏效,那人大约是活不过这两日了。
太子得了张林这句话,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他都得离开东宫前去探望司马衷了,否则若是司马衷什么时候咽了气,他这个太子不孝的名声坐实了不说,难保贾南风会在遗诏中做什么手脚。根据自古以来的经验,太子必须日夜不离地守候在先帝的病榻旁,才能挟先帝余威顺利登基接班。
权衡了一番利弊,太子终于决定入宫朝觐。第二天一大早,太子司马遹离开东宫,进西宫请求觐见父皇,在或明或暗的无数人的注视中,一步步地踏入了早已张好的罗网中。
进入西宫之后,司马遹并没有见到司马衷,而是被带到了皇后贾南风所居的明光殿中。他想要给贾南风请安,一个叫做陈舞的侍女却说:“皇后从夜里开始就很不舒服,早上更是起不来床,还请太子殿下先在偏殿等待,皇后好些了再接见太子。”
这一番话说得太子心中突突乱跳,忧喜参半。忧的是被困在西宫前途难卜,喜的却是贾南风如今也身染重疾,难道是张林的咒术同时生效?
正忐忑不安之际,侍女陈舞忽然带来了一盘大枣和三升酒,说是天子吩咐赐给太子,命太子全部吃完喝光。
司马遹一看那骇人的三升酒,忽然意识到不好,赶紧推说自己一会儿要觐见天子,怕醉后失态,所以这酒就不必喝了。
“太子不肯饮酒,是怕这酒里有毒吧?”贾南风的声音忽然在殿外响了起来,慌得太子连忙跪下道:“儿臣不敢。”
“要是真不敢,就把这些酒都喝了。”贾南风此刻神清气爽,哪里有半分身染重病的模样,“天子赐,不敢辞。何况天子还是你的君父,你若是不喝,便是怀疑君父下毒的不孝之子!”
这个罪名实在太重,太子为了证明自己不曾怀疑天子下毒,只好不停地喝起酒来。喝了两升时,他实在撑不住,向贾南风求情把剩下的一升带回东宫去喝,贾南风却不依不饶,终于逼得他将三升酒全都灌入了腹中。
三升酒下肚,饶是太子酒量再好,也头晕脑胀,两眼花,几乎就想一头伏在案上睡死过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侍女陈舞又走了过来,在他耳边大声禀告道:“太子殿下,陛下命你抄写这份文书。”
“什么文书?”太子用力撑起脑袋,晕乎乎地问。
“为陛下祈福的祷神文。”陈舞说着,在太子面前的书案上放下了两张纸,一张白纸上写好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另一张专用来书写祷文的青纸则是一片空白。
“麻烦太子快些誊写,陛下急着用呢。”陈舞将蘸好墨的毛笔塞进太子手中,不断催促着,“要是耽误了时辰,我们都担待不起。”
太子被催得心慌意乱,来不及细细辨别白纸上的草稿,就握笔在青纸上誊写起来。他醉得实在厉害,虽然文稿上的字数不多,写到最后也头晕眼花,完全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等到好不容易誊写完了,陈舞收起青纸交给贾南风,这才安排人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太子送回了东宫。
拿到太子誊录的青纸之后,贾南风从后宫的明光殿径直奔赴太极殿东堂,而潘岳,则早已在那里等候了。
“这是太子方才写的。”贾南风将青纸交给潘岳,而陈舞则将太子方才用过的砚台和毛笔都放在了书案上。
潘岳将青纸铺在书案上,细细看了看,见后面有些字迹模糊难辨,便取过毛笔在上面勾连了几下。因为墨色和笔触都一致,看上去就和太子亲自书写的毫无二致。
贾南风等潘岳修补完了,满意地又看了一遍青纸上的内容: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并与谢妃共要,刻期两,勿疑犹豫,以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患害,立道文为王,蒋氏为内主。愿成,当以三牲祠北君。”
这封以太子口气所写的祷神文,明确表示了期待天子和皇后去死的诅咒,还有上天保佑他以宠妃蒋俊做皇后,蒋俊之子为王的妄想。贾南风已经可以想象,一旦她将这封手书展示给朝臣,将会掀起多么惊人的滔天巨浪。
“多亏了你,太子是过不了这个除夕了。”她看着潘岳,得意地笑了起来。
潘岳也微微一笑。太子确实是过不好这个除夕了,可贾南风向太子下手之日,也是贾家败亡之时。一箭双雕,放出去的那枝利箭,恰正是自己手中所握的毛笔。这样的复仇方式,真是适合他。
元康九年十二月三十日,天子司马衷不顾今日是除夕,紧急召集群臣来到式乾殿。在这次临时朝会上,司马衷亲自向众臣展示了太子所写的祷神文,并宣布了自己的意见:“司马遹写下这种东西,应该赐死!”
此言一出,群臣大惊。然而他们大多出自于世家大族,一心只想保全家族的势力,对司马家骨肉相残并不怎么关心,于是衡量过利弊之后,一个个只是装聋作哑,并不作声。反倒是贾南风信任的司空张华和尚书仆射裴頠挺身而出,质疑这封手书究竟是不是太子亲手所写。
贾南风早有准备,当即命人搬出了太子平素所写的各份奏疏,让大臣们核对笔迹。张华裴頠核对之后,现那份反书果然是太子亲笔所写,顿时灰了保全太子的心思。不过即使如此,他们依然坚持不能擅杀太子,否则会伤害天子慈和仁孝之名,于国不祥。
贾南风原本一心要置太子于死地,却万料不到跳出来反对的竟是自己最倚重的心腹大臣。她拿两个铁骨铮铮的大臣无法,只好后退了一步,同意只是将太子废为庶人,送入金墉城关押。
为防止太子拒不奉诏,纠结东宫护卫作乱,贾南风特地命大将军梁王司马肜、太子太傅赵王司马伦、镇东将军淮南王司马允、前将军东武公司马澹等人一同领兵前往东宫。而太子司马遹似乎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未做丝毫抵抗,顺从地走出东宫,被押解到了专门关押皇族重犯的金墉城中。
太子被囚,贾南风还不解气,当即命人将太子的生母淑妃谢玖、宠妾蒋俊一同赐死。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元康九年的最后一个夜晚也过去了。
根据之前颁布的诏书,新一年的年号改为永康。在贾南风看来,“永康”预示着一个新的美好的开局。但与此同时,那标志着贾南风政绩的“元康之治”,在绵延九年之后,彻底走到了终点。
治世终结,乱世在呼啸的北风和漫天的雪花中,悄悄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