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阿容不死,我一定会劝说皇后谨慎行事,而不是把她和太子一起往死路上引……”潘岳见司马冏仍然坐在自己床边,激愤之下伸手将他往外推去,“你们还杀死了张华裴頠两位贤臣,害得当今朝廷落在了孙秀那个邪恶小人手中,这样的罪过,你万死难赎!如今你父亲大仇得报,我们无论生死再不来往,你走吧!”
“原来你今日叫我来,就是专门为了和我绝交的。”司马冏只觉得被潘岳打过的半边脸火辣辣地痛,只觉一生之中从未受过如此侮辱,一气之下站了起来,“好,我这就走。”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世人一向都会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司马冏更是如此。他只觉得自己一片丹心却被潘岳误会,满腔委屈之下,一出门眼泪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他无声无息地站在廊下哭了一会,心中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蓦地一转身推开门又冲了进去,赫然现潘岳整个上半身都倾倒在床沿边,手指紧紧地捂住嘴,暗红色的血正淋淋漓漓地沿着指缝流在地上,在床边汇聚成浅浅一滩。
此情此景,蓦地与司马冏记忆中父亲临死时的画面重合在一起,让他惊恐得什么都忘了,哭着扑了过去:“檀奴叔叔,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别再生气了!”
潘岳此刻头晕目眩,冷汗将全身衣衫都浸湿了,心知以孙秀手段的狠辣,以往所服的解药不过是暂时压制毒性,只怕以后还会作得越来越厉害。他说不出话,只费力地指了指床边的手帕,司马冏连忙取过来,小心地擦去他唇边和手上的鲜血,又扶着他轻轻躺回床上。
“我以前给叔叔的解药,叔叔都吃完了吗?”司马冏此刻再不掩饰与孙秀的关系,又急又怒,“难不成我被孙秀骗了,他给我的,根本不是真正的解药?”
“没事……”潘岳见司马冏急得满头大汗,轻轻摆了摆手,“他不会让我死得这么容易……当然,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孙秀这个无耻混蛋,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他!”司马冏给潘岳端来一碗水,小心地喂他喝下。他端碗的时候衣袖滑下,露出了左手腕上一道明显的伤疤,那是潘岳初中毒时,他为了模仿父亲司马攸而亲手划下的。
看到那道伤疤,潘岳的眼中露出了无限的悲凉:“山奴,我知道有你母亲在,你很多时候是迫不得已。如今大错已经铸成,我只望你能改过自新,匡扶朝政,绝不能让天下大权落在孙秀手中。”
“叔叔对不起,杨婶婶的事……是我母亲做的决定,我当时百般反对,却被母亲打了一顿,关了起来。”司马冏说着眼眶红,又落下泪来,“我知道叔叔自责,我又何尝不自责?我也想一心为公,为朝廷分忧,为百姓纾难,可惜……”
“可惜孙秀掌权之后,只封了我做游击将军。我有所抱怨,他竟然对我起了杀心!”司马冏见潘岳果然脸色一变,继续说道,“如今孙秀为了收买人心,奴仆小厮也拜官封侯,连他的党羽张林都封了卫将军!如此滥封官爵,做官帽的貂尾不足,只能以狗尾充数。他势力庞大,要杀我易如反掌,我原本还想请教叔叔,现在该怎么办才好。不过叔叔既然病着,就不要再劳神费力,先休息几日再说。孙秀就算要杀我,也不会在这几天。”
司马冏这种以退为进的姿态,潘岳早就熟悉了。可就算明知他在跟自己耍心计,潘岳却悲哀地现自己不能不管他。就算他不是齐王司马攸的儿子,他也是当今司马氏宗室里数一数二的人物,要终结司马伦和孙秀带来的乱象,必须依靠他齐王的身份与号召力。
这就是司马冏的过人之处。他将自己与天下的命运绑定在一处,不论潘岳是喜欢他还是厌憎他,都不得不帮他。
“等我歇一下有点力气,就去见赵王,让他将你逐出洛阳,外放为官。当初你父亲在洛阳举步维艰,为了保护我,也是这样做的。”潘岳喘息了一会,攒起力气道,“你到了外面,尽可结交当地豪强大族,他们部曲众多,却因为世家把持官位,仕途上一直难以出头。只要你笼络到他们,就算你以后要反攻洛阳,也不愁没有兵源。”
“太好了,我正愁没有兵力呢!”司马冏眼前一亮,随即又是一暗,“可是万一孙秀不同意怎么办?赵王不过是个傀儡,脑袋都长在孙秀的脖子上呢。”
“赵王虽然事事听从孙秀,遇见我就未必。”潘岳自傲地笑了笑,咬牙忍过骨髓深处又一阵毒的痛楚,“何况,我会留在洛阳,作为放你离开的人质。”
“檀奴叔叔!”饶是司马冏再会做戏,此刻也忍不住感动得泪水涟涟,“叔叔你不是要去江东的吗?你留在洛阳就是投靠了赵王,你不怕阎缵那些人又说你趋炎附势,另攀高枝?”
“这一次,他们骂不了我的。”潘岳笑了起来,努力撑起身体,朝司马冏耳语了一句,“你临走之前,一定要把我引荐给淮南王。”
“叔叔想要联络淮南王?”司马冏惊道,“淮南王虽说曾有做皇太弟的希望,但现在这份希望却早就破灭了。何况淮南王除了手下的一千来个死士没有其他力量,叔叔和他联络万一被孙秀现,岂不是更加危险?”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我犯下的错,总要我自己来弥补才行。”潘岳轻轻地拍了拍司马冏,“你好好在外面积蓄力量,等到赵王和孙秀恶贯满盈之际,就是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好,叔叔保重。”司马冏跪在潘岳面前,坚持以后辈身份磕了一个头,“万一我带不走母妃,也请叔叔想办法保护她。”
“你母妃是齐献王之妻,赵王不敢动她的。”潘岳略略偏开头,再次不放心地嘱咐,“山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一心为公,为朝廷分忧,为百姓纾难。你父亲、杨婶婶和我,都会看着你的。”
最后一句话隐约透出不祥之意,让司马冏心惊肉跳。他蓦地抬头盯着潘岳,誓一般地道:“檀奴叔叔,无论生什么,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看我如何实现自己的诺言!若是你死,我必血洗洛阳!”
“胡说!”潘岳怒道,“天下苍生,也是你可以用来誓的吗?”
“那我用自己誓,总可以吧!”司马冏倔强道,“若是你死,我必……”
“住口,住口!”潘岳气急之下,几乎又要呕出血来。他捂住嘴强忍了半天,终于推了推逡巡不去的司马冏,“你走吧。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再远……我就走不动了。”
永康元年六月,天子司马衷下诏,复司马遹皇太子之位,谥号“愍怀”,并诛杀谋害太子诸人。在赵王司马伦的亲令下,潘岳并未被牵连之中,孙秀虽然不甘,却失去了堂堂正正杀潘岳的机会。
同月,齐王司马冏奉诏,出洛阳担任平东将军,镇守许昌。虽然有个将军的名头,司马伦和孙秀却没有给司马冏一兵一卒。离开洛阳的时候,司马冏除了身边几个亲随,一无所有。
此时赵王当政,朝中人事全部由孙秀做主,因此司马冏离京之时,几乎没有几个亲朋故旧前来送别。他在长亭之处徘徊良久,终于看到远处有一辆马车行驶过来,不由眼前一亮,满脸都是欣喜。
“齐王殿下是在等檀奴叔叔吗?”马车停下,车厢里传来一个略带讥讽的声音。接下来,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走下马车,正是司马冏的大哥东莱王司马蕤。
“原来是大哥。”司马冏一向对司马蕤也把潘岳称为“檀奴叔叔”十分不满,不由淡淡道,“难为大哥也来为我送行。”
“是啊,我来恭喜你逃脱洛阳,从此蛟龙入海,虎入山林。”司马蕤的话虽是恭维,口气却依然带着讽刺,“哪怕你眼前的自由,是檀奴叔叔用他自己换来的。”
知道大哥司马蕤是特地前来嘲弄自己,司马冏也不恼怒,只淡淡笑道:“大哥可听过曹植所写的《野田黄雀行》?”
“什么意思?”司马蕤不爱读书,这曹植的名篇虽听过名字,却记不清写了什么。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司马冏自顾吟诵了一遍这诗,眼神望向远方苍茫的原野,“这诗,还是父王在世的时候,亲自教我背的。那个时候他自己身陷重围,却放檀奴叔叔离京避祸,如今檀奴叔叔让我走,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檀奴叔叔欠了父王,所以要还在你身上?”司马蕤一向不得司马攸喜爱,对于司马冏这种炫耀父子亲情的口吻十分不满,“你在这里等着檀奴叔叔前来送你,可你却知不知道,檀奴叔叔如今已被赵王囚禁在家,就连他的母亲和兄长一家,都被赵王抓去做人质了!”
“哦?”司马冏心头一惊,面上却仍是淡淡的,“赵王一向对檀奴叔叔不薄,为何会这样做?”
“还不是孙秀那厮搞的鬼?”司马蕤怒道,“他对赵王说檀奴叔叔打算逃出洛阳,联络外面的藩王带兵前来讨伐他,赵王就下令将檀奴叔叔关起来了!”
“知道了。”司马冏点了点头。
见司马冏依然不为所动,司马蕤又道:“还有那个阎缵,受了孙秀的指使,一直在上书要求将檀奴叔叔作为贾氏党羽明正典刑。虽然朝廷暂时没有理会,但他这样不断地闹下去,檀奴叔叔的名声就会一日比一日坏下去了!——难道你就打算这样一走了之吗?”
“我不走,留下来能做什么?”司马冏冷冷看了一眼司马蕤。
“你——”司马蕤气得抖,“我真是为檀奴叔叔感到不值!”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昔日赵高贵为赵国公子,为替国复仇不惜净身入秦,最终颠覆秦国天下。”司马冏慢悠悠地道,“潘岳受父亲半世恩惠,哪怕暂时名声有污,我日后也自当为他澄清。”
“日后?”司马蕤怒极反笑,盯着司马冏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看得司马冏都有些不自在起来,“大哥是什么意思?”
“我是看你,白长了一张和父王相似的皮囊,骨子里却一点都不像。”司马蕤绕着司马冏转了一圈,恨声道,“你的骨子里,就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我若是狼,大哥又是什么?”司马冏并不怒,用他一贯温文尔雅的口气笑道,“对了,大哥应该是条蛇吧?只有你毒蛇一样的亲娘,才会忍心对父王下毒!”
“不许你说我娘!”亲生母亲胡姬之死是司马蕤一生的阴影,他跳起来挥起拳头想揍司马冏,却被齐王府的侍从董艾等人死死抱住。伴随着司马冏的笑声,齐王府众人纷纷上车上马,朝许昌而去,荒凉的原野上,只留下了司马蕤一个人。
“啊啊啊啊啊!”看着司马冏一行扬起的漫天沙尘,司马蕤蓦地跪倒在地,以手握拳,大力地捶打着地面。这个世间,实在太不公平了!他和司马冏都是父王的儿子,可是不论任何人,都只看得见司马冏,却无视他的存在。就连一心讨好的潘岳,也总是在关键时刻选择司马冏,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来成全司马冏!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厚此薄彼,要到什么时候,他们才会正视他司马蕤的力量?!